树上系挂着的白帛时,已隐约猜到郇明是在祭奠亡者,她也是怀着十二万分的敬畏之意,在心底为被自己惊扰的亡魂默默祷告。然而即便心中有所准备,但鸾夙还是被眼前之景吓了一大跳。
抬眼望去,这条路的尽头,是一片坟墓。不是一座两座,不是十座八座,而是足足百余座墓碑。
她竟然误闯到了坟堆之中!
鸾夙立时打了个寒颤,再看这深秋时节的艳阳高照,明明是青天白日,却偏偏有些毛骨悚然。鸾夙惊魂未定地朝这百余座坟墓扫了一眼,口中喃喃道:“误闯此地,惊扰各位,勿怪勿怪。”
鸾夙向诸位亡者请了罪,再抬首时,眼角余光却瞥见当头一座坟墓上刻着一个“凌”字,不禁眼皮一跳,留了心。她定睛细看那座坟墓,但见墓碑之上写着“北熙忠义之相凌恪墓——文宗三十年十月初八”。墓碑上并未镌刻立碑之人的姓名。
只这一眼,鸾夙已是震惊不已,这墓碑分明是为她父亲所立!鸾夙忙再看向其他墓碑,凌未叔叔、管家江良……竟是除却早逝的母亲,以及被充入妓籍的她与小江儿之外,凌府满门皆在此处!
不多不少,正是一百二十一块墓碑!
亦是凌府惨遭屠戮的一百二十一条人命。
甫见此景,鸾夙再难抑制眼中泪水。尤其见这些墓碑之前香火缭绕,碑身不染纤尘,鲜花素果无不新鲜……种种一切皆已表明,这是有人日日拂拭洒扫的结果!
鸾夙仔细再看碑身上镌刻的时日,“文宗三十年十月初八”,倘若她没记错,文宗帝原明江只在位二十七年,便被他的次子原歧害死,夺了皇位。而父亲也是因为不愿助纣为虐,想要告老还乡,才被原歧借题发挥,抄了满门。可既然文宗帝只在位二十七年,为何这墓碑上写的是“文宗三十年”呢?
除非这刻碑之人,并不认可原歧是正统皇帝,才会如此大不敬地以文宗皇帝的旧号相称。
这样一推算,文宗三十年十月初八,便也是武威三年十月初八,正是凌府满门抄斩整整两年之后!这刻碑之人,选了凌府两载忌日的日子,刻下了这一百二十一块墓碑。
鸾夙不禁大为动容,为这刻碑之人经年不忘的情义而感叹不已。既然这园子的主人是幽州郇明,那是否也表示,这一片墓碑亦是他所为呢?既能在父亲去世八年之后这样深切缅怀,她是否能认为,郇明与父亲是故交呢?亦或是有什么更深的关系?
难怪方才郇明会对聂沛涵说,父亲手中有龙脉地图。此事如此隐晦,就连她也是在最后一刻才得以知晓,再者当事人已亡故八年,倘若郇明不是与父亲十分亲密的故交,又如何能得知这般隐秘的事呢?
她该感到欣慰才是,这世上终是有人还记得父亲。不似聂沛涵在原香寺中那番虚伪的缅怀之语,鸾夙宁愿相信,这名为郇明的幽州隐士,是真心实意在祭奠她的父亲凌恪。
她该告诉郇明实话吗?她能相信他吗?
可自从知晓了坠娘当年收留自己是别有用心,聂沛涵的凭吊也意在龙脉,如今她自问已是惊弓之鸟,再也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了。
世上会做戏的人太多,即便她有八分相信郇明,亦不能保证这会否是他筹谋已久的一个计策。正如他让园中仆从假扮他去接待访客,只此一点,已能证实郇明的心机颇为深沉。
不能怪她多疑,只是她已几乎一无所有,唯能用性命来守住足踝上的秘密。
她已经输不起了。
鸾夙终是含泪在父亲凌恪的墓碑前磕了三个头,对着碑身哽咽道:“女儿不孝,八年来隐姓埋名忍辱偷生,不曾为爹爹树碑鸣冤,更不曾在生忌死忌叩拜凭悼……徒留欢场八年,博得污淖虚名,如今却尚无手段为我凌府报仇雪恨,还要倚得他人立碑,才能在爹爹墓前磕头请罪……”
鸾夙的眼泪掉落在碑前的果盘之中,凝结成两颗晶莹泪珠,经久不溶。她仍旧兀自看着碑身,重重立誓道:“爹爹放心,女儿纵是拼却性命,也定当守住那个秘密,要贼人血债血偿,为我凌府一百二十一条人命讨个公道!”
她拭去颊上蜿蜒而下的两道泪痕,不敢放声大哭:“爹爹若在天有灵,定要保佑女儿大仇得报,再教女儿早日找到小江儿。”说着又在地上深深叩了一个头,才沉沉地起了身。
此时此刻,鸾夙忽然觉得,自己能误打误撞走到这里,乃是一场冥冥天意。
也不知究竟在碑前站了多久,鸾夙才缓缓寻回清明神思,想起了当务之急要做的事。即便她对此处万分不舍,也应当先逃出聂沛涵的钳制再作计较。
鸾夙长叹一口气,转身朝着原路返回。方垂眸走了两步,却忽然撞到一人身上。鸾夙大骇,尚未惊呼出声,但听来人已先开口问道:“姑娘对着一群死人做什么?”
正是这园子的主人——幽州郇明,语中带着几分阴森恐怖的灭口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