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一口的鲜血由老妇口中不断地呕出,一双纤秀柔荑握著粗麻厚布不断地为她拭去血迹。
“师父,您振作一些,葯马上就为您煎好了。”绝美的脸上在面对即将死别的人仍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看得出她的忧伤,只是淡到几乎感觉不出来。“我去看看葯煎得如何。”她一直在强忍著即将崩溃的情绪。
来不及起身,老妇拉住了她,苍白的脸上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心中有话,而是怕来不及说的担忧。“别忙了,情儿。”自己深谙岐黄怎会不知自己的情况?因天寒而复发的宿疾,再加上诊断失误而误以毒攻毒地服食塞外“毒雪蛛”若不是徒儿医术高明替她续命至今,她早就归于黄泉了。“我也是个医者,自己的情况自己了解。”
索情偷偷地拂去泪珠,不让师父发觉她的难过。她自责地想,若不是自己到外头采葯数日未归,师父也不会在病重之际,误替自己开了葯方,枉送性命。
“师父,是情儿不好。”
老妇摇了摇头。有些事可得趁著仍有口气在,得快告诉她。“情儿,其实你并不是师父捡回来的孤儿,你本该是个官家千金,我是你姑姑。”
索情脸上掠过一丝讶异,密长的睫毛沾著晶莹的泪水。看着从师父口中呕出的鲜血,她根本不在乎自己到底有啥身世。她只知道这十多年来她过得平静,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师父,那就够了,其余的,不重要了。
“师父,您休息吧,不要再说了。”她想到厨房去看看葯煎得如何,手却被紧紧握住。
“情儿,坐下来。”她时日无多,能不能把这事说完她没把握,因此她语气急切起来。“十七年前,那年你才出生没多久,有一天深夜,你那身为御医的爹爹正在书房夜读时,宫中来了个公公,要他收拾医箧立即走一趟宰相府,说宰相受人行刺,命在旦夕。”叹了口气,她说:“那一夜注定了咱们索家被贬为‘贱民’的命运。”
听师父那么说,索情有些明白的说:“宰相后来死了,是不?”这可能是导火线,只是贱民?
自己是贱民?那种身分低微到终身只能为奴、为婢,连士农工商都排不进的贱民?
“宰相是死了,但并非是死在你爹爹的误诊,而是有人在你爹爹开的葯方中动了手脚,那人就是钟国丈。他钟家因女而贵、跋扈嚣张,竟想阴谋造反,可朝中有一个赛诸葛的宰相对他而言是极大的阻碍,因此他才买通杀手欲杀宰相。他要杀宰相,甚至见有人怀疑到他身上而陷害你爹爹混淆大伙儿的猜忌也就算了,最后他竟一不做”忽地,她感觉到呼吸仿佛愈来愈急促、愈来愈困难。
“师父──”索情见状也有些慌了。
“索索情你爹爹的遗言去行医救世以赎咱们索家的罪,尤其是对于对于姓萱的那更是非救不可。姓萱的人不多京城萱王府”她握紧索情的手,嘴中喃喃地似乎要说什么话,但终究将脸一偏,松开了手。
“师父──”从小被师父调教出来的冷淡性格,见从小到今相依为命的师父撒手西归时,仍忍不住地激动起来,她放声地哭了出来“师父──”
“大夫,情况如何?”一身战袍的六十多岁老者守在床边,一脸忧心地问著大夫,除了他之外,身旁围了十来个同样是身著战袍的将军也都一脸忧色。
凝思把脉诊断之后,大夫愁著一张脸,不乐观地摇头“射在元帅身上的这把箭喂有北地特有的剧毒,若不是他功力深厚早毒发身亡了,现在”大夫摇摇头,叹了口气“老朽无能为力。”元帅距死期,只怕不会超过数天了。
一名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将军气愤地拉著大夫的衣襟“他奶奶的,你这庸医,连一支箭伤都医不好,也配称名医?”
眼见一颗拳头就要挨下来,一名褐袍老者拉住了他,婉言劝道:“王将军莫激动,咱们对岐黄之术皆无涉猎,大夫所言,也许”
他低下头“元帅今天会这样都是因为我,若不是为我挡这一箭,他也不会”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时候教他如何不激动?林总管老泪纵横。
躺在床上已昏迷数日的元帅,可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萱王府的王爷,他用生命护著长大的小王爷。
莫说他今年才二十有三,就算他是萱王府惟一的血脉也不能年纪轻轻就死了。
他若真的死了,自己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王爷夫妇?
十七年前萱王府被构陷欲阴谋造反,且又派人杀害彼时贤相而惨遭朝廷降罪,萱王府四百多口人全死于刽子手的利刀下,当时若不是南济王府的柴老王爷庇护萱府惟一血脉,只怕也没今日的萱雪寒。
十八岁师成下山的萱雪寒隐姓埋名投身军旅,在军中屡建奇功而获老元帅赏识,待班师回朝之后进言于圣上论功行赏。在大殿上他才说出自己真正身分,他不要封官赐爵,只央求皇上对于当年萱王府一事重新派人调查。在多位大臣及王爷的共同请求之下,皇上才答应由柴王爷主持这案子。
四年前柴王爷总算还了萱家一个公道,证实当年萱王爷的确是遭人构陷,但是主谋是谁至今仍未查出。虽未查出真凶,然而皇上在弥补的心态下,决定先让萱家恢复旧封,于是萱雪寒世袭为萱王。
萱雪寒用兵如神的才能一直为朝廷倚重,才恢复王职没多久又被派往北地出征。四年的军旅生活总算在北方贼子的请降下要结束,却发生刺客夜袭军营这事儿。
王爷不能死!他还没手刃害死他萱家数百人性命的恶贼,他还没因骁勇善战而被圣上再加封,为萱家显耀门楣,他还没总之他还不能死。
都已经在班师回朝途中,这一路回京大伙儿本该心情愉悦的,却因为元帅命在旦夕,回师的队伍恍若是铩羽而归一般地消沉。
真的没人救得了元帅吗?军中的大夫不济事,副元帅也命人在城墙上张贴求医公告,难道这偌大的中原大城竟连个良医也没有?大伙儿正如此想时,一名兵士入帐。
“禀告诸位将军,方才有一名蒙面的女子前来,说愿意看看元帅的伤势。”
“女子?”其中一名将军不以为意地皱眉“八成又是为了那公告上的百两黄金来的,女大夫靠得住吗?去!叫她出去。”
“太迟了。”一娇软而透著寒意的女音传了过来。
诸位将军回头一看,一名蒙著面、身材婀娜的黄衣女子站在十余步开外。
“女大夫又怎么?医术高明与否,有规定男强于女吗?若真如此,诸位的求医告示也不必至今仍高悬在城墙上,得由我来拆榜了。”她冷冷地看了帐营内的十数位将军。
诸位将军被一女子──从那声音听来该是十分年轻的女子的话堵得开不了口,其中有一名将军性情较火爆,他走向前去欲把女子赶出去。一扣著她的手的刹那间,他的手反被扣住。女子露在布外的一双如冰般的眸子锁住了他。
“老将军,我今天是来救人,不是来伤人。”她松开他的手走到床前。
老将军只觉手腕仍微麻,不甘心地想再趋向前阻止这名来历不明的女子时,被其他将军劝住。
“且让她试试吧。”
“是啊,这姑娘方才那些话说得也有道理。”
老实说,现在情况危急,除了让这姑娘姑且试之,也没其他法子了。
死马当活马医,也许有奇迹。
来到了床榻前,蒙面女子才得以看清楚征北大元帅是何面貌。
他真的是中原人心中的大英雄,用兵如神,四年多中百来次战役几乎没吃过败仗的元帅?
他竟如此年轻、这般的俊美!
一张俊美而略显邪气的脸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紧闭著眼,密长的眼睫像把扇子一般地覆盖住眸子的闭合处,由某个角度看来他真的阴柔得如同姑娘一般。
这真的是运筹帷幄的大元帅?若不是亲眼所见,还真会以为弄错了人。
收敛了心性,蒙面女子为萱雪寒把了脉。“是北地的‘阎王笑’。”为了更进一步确定,她拉开他身上的罩衣,伟岸的左胸口果然透出一团淡淡的黑色淤青。
“姑娘,怎样?”一位将军问。
这姑娘喃喃自语了半天,又拉开元帅的衣服,用她那双白得如同透明一般的手在他胸前摩挲,若不是元帅命在垂危,这等画面真是有够到底“摸”出个所以然没有?这姑娘脸皮真够厚不害臊。站在她身后的十几个老人可是脸红心跳了。
“射中他的箭上喂有北地剧毒之最──阎王笑,情况危急,我必须立即救他。”说著,在大伙儿的讶异下,她拿出了把匕首往无名指及小指一划,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她将鲜血滴在萱雪寒那因中毒而呈紫黑色的唇上。
“阎王笑的解葯是人血吗?”一名粗犷满脸胡碴子的将军取出把大刀往前察看“俺身上什么都没有,人血最多,我捐献一些给元帅。”
大刀要往手上砍下时,蒙面女子冷冷的说:“你的血没有用,我是被当‘葯人’养大的,我的血是许多毒的解葯。”打从她懂事之后,没有一天不喝葯、不泡葯的。
“俺的血没用?”那将军收起大刀,搔了搔头讪讪然地走开。“真奇怪,女人血有用,俺这来自山东的大汉血就没有用,这个不大明白”
血葯渐渐地渗入萱雪寒口中,他唇上的黯沉渐渐地褪去,继而苍白,然后恢复到中毒前的红润。围在周围的将军正高兴元帅的病情有起色时,昏迷中的他忽地咬紧牙关啮伤正把手指探到他口中喂血葯的蒙面女子。
“嗯。”她微皱了眉收回了手,接著她发觉解毒有起色的萱雪寒仿佛正眯著眼打量她,然后出其不意地伸手掐住她脖子。
众位将军赶忙替蒙面女子解困,萱雪寒被迫离开她之后又昏迷了过去。
“咳”蒙面女子被那一掐咳得厉害,一面咳一面听著那些将军的道歉。她摇摇手,走到案前取了白纸和笔开葯方。“这方子连著十日煎葯给他服用,三碗水煎成半碗。他这毒拖得太久,我这血葯能除毒本,然而他仍需调养。”这元帅的功夫该是少见的高手,否则中了“阎王笑”是活不过三日的,他该有令人称羡的内力御毒。
接过葯方,方才质疑她医术的将军十分不好意思的说:“姑娘,方才老朽话出无礼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蒙面女子的眸子仍是冷然的。“不必客气。”她没打算多留地转身欲走。
“姑娘,请留步。”一名将军叫住了她“那悬赏的百两黄金”
“我用不著。”她傲然地说。
“姑娘芳名?”元帅若醒来定会追问是何人救了他,他是个有恩必报的人。萱王府的总管问:“这百两黄金,他一定会要我们奉上。”
蒙面女子转头看他们一眼,美眸中没有温度、没有感情,仿佛她会救人只是例行公事。“我救他不为财,若他醒来坚持要一个我救他的原因,就替我传达,因为他姓萱。”说著,她在大伙儿面面相觑的情况下愈走愈远。
是的,就因为他姓萱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救他,这是她爹爹和师父的遗言。
这蒙面女子是索情。
她不知道师父怎么会留下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遗言,也许是索家欠萱家什么吧、也许两家曾是世交,也许有太多的也许、不确定,然而,有一天她会弄清楚一切的。
首先,她要弄明白的是其他和她有血缘关系的索家人都到哪儿去了?
被构陷通奸卖国不是统统要全家抄家的吗?何以索家只被贬为贱民?
有太多的疑点在她心中,有一天她要将它们一一解开,而她也饶不了那害她索家贬为贱民的钟国丈!
那老贼饶不得他!
春暖花开,蛰伏了一整个冬天,爱好出外踏青狩猎的人们选了最近春阳高照的日子一窝蜂地到城外活动。
往城外的巷口开了数家有名的葯铺子,这天京城最有名的济世葯铺前,一名披散著头发的中年妇人正苦苦地哀求著掌柜。
“求求您,大老爷,您就高抬贵手地走一趟索家庄,替我的孩子看病吧!他已经烧了三、四天了,烧得昏迷不醒,我求求您!”
“索家庄?那可是贱民庄哩!我好端端的人家不救,去救贱民?嘿!那会玷污了我的手。”
“所谓医者父母心,贱民也是人呐!我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他他才十五岁,我给您跪下,求求您救他吧!”说著妇人真跪下了。京城的葯铺大夫她全找了,也求过了,仍没有人肯救她的孩子。
平民和贱民就差那么多吗?他们索家只因被人构陷才成了今天这局面。受陷害的人命如此不值、如此低贱,而构陷他们的人如今仍是得意官场、呼风唤雨。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跪我就有用吗?嘿!贱民不就向来就习惯哈腰弯背的过日子吗?”掌柜命仆人把妇人赶到门外。“碍眼得很,真是讨厌!”
被赶到门槛外的妇人仍坚持跪在门外不肯离去。
见围观的人愈来愈多,掌柜一肚子火地来到她面前“哭什么哭?一大早就来触我楣头,滚出去──”他一抬脚就往她单薄的身子踹去。
那妇人狼狈地滚了好几圈才扑到街道上去。她吃力地爬起来,仍在原地跪著,决心非跪到请到大夫不可。
她已经为孩子奔波数日,也哭了数日,这回哭著、哭著晶莹的泪竟成了殷红色的泪。
远处传来叫喊回避的声音,想必又是哪位达官贵人乘著轿子或骑马要经过了。街上的路人迅速地让成两边,以免触犯到官爷那可是吃不完兜著走。
马蹄声由远而近,为首的男子一脸傲气的跋扈样,在数十步外他已瞧见妇人,仍是快马加鞭没打算停下来,眼见马儿就要踩著妇人的身子过,血肉横飞的一幕可想而见。
忽地,紫影一闪,妇人被救到一旁,反倒是那匹马被紫影吓了一跳,前蹄腾空跃起,坐在上头的人若不是缰绳拉得紧,早丑态百出地摔下马了。
马上的年轻公子惊魂一定,立即下马找惊吓到他的原凶,而他身后也陆续地来了两个骑马的人。
“出来!罢才是谁吓著我的马?”一张称不上好看的脸在生气时的凶神恶煞样就更说不上好看了。
比起他那怒火中烧的样子,他后头的那白衣公子气定神闲的样子直教人觉得赏心悦目。
一张令人直觉地想到“漂亮”两字的阴柔脸蛋虽好看,却令人不敢久观,冷飕飕的一双星眸有著令人分不清是喜是怒的嘲弄意味,愈是令人捉摸不定,有谜一样的特质就愈令人不敢冒然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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