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汾阳城。
宗天由河口下了渡轮,没走几条街,就发现城里的人潮又增加了。不用想他明白,这是今年六月直系及奉系大战的结果。唉!军阀的祸国殃民何时了?老百姓的流离失所何时了?而他自己,也存在着有家归不得的烦恼,只是他的问题很容易解除,如果他肯下得了决心的话。
走到大街,他故意绕过合兴木材行。其实也没什么触景伤情的,时间不早了,他不想做没有必要的逗留。
是的,过去几年来,他已经做了很多没必要的事。去年秋天到琉璃河,就是他一生最愚蠢的举动,自己的用心良苦,只成了别人的一大笑话。
他一直不愿去回想那五天被囚禁的日子。秦鸿钧软硬兼施,后来一句“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话,才击溃他一味的顽强。
“我松你的绑,你发誓不去破坏人家的婚礼?”秦鸿钧仍不放心地问。
“我发誓,我对她已死绝了心,若再有任何轻举妄动,愿遭天诛地灭!”
宗天面无表情地说。
为了表示决心,他还洒血写下“苍鹰从此去,不再恋琉璃”的句子,算是昨日种种之死,对过去做一个完全的了断。
他回家住了几个月,在芙玉的婚礼过后,因受不了家人的催婚,才北上浮山去找季襄,结果却在那儿行起医来。
这一年来,芙玉怀孕,慧梅嫁人,宗义也开始说亲事,若他不准备学师父独身一辈子,是应该成家了。
一走进奉恩堂,几个伙计迎土来,抢着说:“少爷,你怎么这会儿才到?
秦师父和宿川来的胡大夫都等你好多天了。”
宗天移步到大厅,德坤宏亮的笑声首先传来。屋内挤满了人,连克明和芙玉都在。
“哈!总算见到人啦!我们由南方水陆都比你快,还担心你在路上被什么事耽搁了呢!”久不见面的惠生,一瞧宗天,便开心地叫嚷。
“我不是说过吗?六月吴佩孚和张作霖打了一仗,留下许多散兵散围在地方作乱,直线走不了,只好绕弯路,自然就慢了。”秦孝铭说。
“路上有危险吗?”德坤关心地问。
“还好,我坐阿标的卡车回来,两人身上都带枪,除了难民,倒没碰见土匪。”宗天说。
“你那浮山矿区,不是离战场很近吗?有没有受到波及?”惠生好奇地问。
“没有。直奉两系都有官员投资这个矿区,他们还不至于断自己的财路,所以我们那儿很安全,还有不少人来避难。”宗天回答。
应付完这些问题,宗天才有机会和每个人招呼问候。向秦鸿钧请安时,师徒间有些尴尬,抢亲之事,除了当事人,加上德坤,就没有其它人知道了,他们也从来不提这件事,彷佛它不曾发生过。
惠生特别介绍的是他女儿元媛。宗天上回见她时,她才是十五岁的小丫头,如今都十九岁了吧?和湘文恰巧是同龄该死!他怎么又想到这个名字?
“元媛说秦大哥好久不到宿州,所以吵着要土来见你。”惠生笑嘻嘻地说。
“是爹爹想见,怎么又扯到我了?”元媛娇嗔地说。
“哦!是,是,我说错了!”惠生转向宗天说:“见到你,我又忍不住想考考你。我有一个病人,年约五十,常头痛心烦,面赤失眠,肝火上升,我给他服用天麻、钩藤等泻肝之葯,为何初期有效,后来没有用?”
“那是因为他体质改变了,由最初的肝阳偏亢,变成后来的阴虚阳亢,最后还可能成为阴阳两虚,所以我们要不断的换葯。这在西洋有个词儿,叫做‘高血压’。”宗天有条不紊地回答。
“说得好!完全符合我的心意。”惠生高兴地说。
“我大哥和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弟,怎么会差呢?”秦鸿钧笑着说。
“而且还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连西洋医术他都会了。”德坤笑得眼都谜起。“西洋医术全是雕虫小技,取一两样用之可以,但可不能代替中医。毕竟中国人不是洋鬼子,血气及经络都不相同,不可混为一谈。”秦孝铭不忘教训说。
若在以前,定会又有一番激辩,但宗天已二十五岁,历经人事,个性沉潜了许多,知道一时快意不会有任何好处,因此对父亲的话,只有唯唯称是。
“看来宗天仍足堪当我的乘龙快婿哟!”惠生乘机接过话题说。
“爹!”元媛绯红着一张脸,充满少女娇羞的姿态。
在场的人皆趣味盎然,大家都希望能玉成好事,只差没有拍手赞成了。
宗天却很不喜欢这种气氛,他很突兀地就问秦鸿钧“这次的陈炯明叛变,据说情况很糟?”
“是很糟,虽然乱事平定,但军政府元气大伤,到现在还处于重整阶段。”
秦鸿钧说。
“我就说军阀不可靠。这回孙大元帅该成立一支革命军队了吧?”宗天说。
“对!这回是痛定思痛了!目前我们正在秘密招生,打算在黄埔建一所军校”秦鸿钧说。
“我打算去报名,以行动来救国救民!”一直沉默的宗义开口说。
“我不准!你大哥长年不在家,你也不在,这个家怎么办呢?”瑞凤马上反对说。
“大哥,爹娘说你若能回家娶妻生子,他们就让我跟叔叔到南方去。”宗义满脸恳求地说:“你就行行好吧!娶房媳妇,安定下来,也轮到我去外头闯荡了。”
哦?这次全家总动员,连宗义也派上用场,看来这个中秋节不好过了。宗天像往常一样,鼓励一下弟弟,再虚应大家,但他知道,长辈们不曾善罢甘休的,因为他们把新娘子都摆在他面前了。
接下去几日,宗天和元媛被大伙凑在一块儿,彼此也逐渐熟稔。在他假期的最后一天,秦孝铭夫妇很郑重地和他谈这件婚事。
“其实你惠生叔早有这心意,但碍于元媛年纪还不,所以不曾认真过。”
瑞凤开口说:“没想到你到了二十五岁尚未成亲,元媛也到了嫁娶之时,或许这就是你们的缘份。”
“对你的婚姻,我不曾有意见,因为你总说男儿志在四方。”秦孝铭说:“但你爷爷年岁大了,不得不有个交代。这些年来,你天下也看够了吧?”
其实不用父母的说服,他自己也觉得没有理由再拖延。不过是个妻子,不过是传宗接代的使命,何必要自苦如此?他最后点头同意,但附加一个条件说:“我必须把浮山的医院事务做个结束,去了这一趟,我就会长期在家了。至于元媛那儿,亲事暂且不提,一切等我回来再进行,好吗?”
“能不好吗?总算盼到你一个‘肯’字了。”瑞凤笑着说:“不过,你可要快哟!元媛条件好,担心你一慢,她就被人订走啦!”
当晚,他在母亲的屋内闲聊天,芙玉和元媛走进来,宗天本想离开,却硬被母亲留下来。
他坐在一旁,玩着手上的杯子。
因他在场,元媛显得有几分羞怯,但也多了一种女孩家的妩媚。四年前,他就觉得她和湘文有部份神似,今日看来,身高体态仍差不多,脸型五官也都一样清丽,只是元媛更开朗活泼,更具现代女子的特质,绝没有湘文的胆小、儒弱、优柔寡断、故步自封、出尔反尔、意志不坚、爱慕虚荣
宗天愈想脸愈阴沉,差点捏碎手中的茶杯。
一旁的三个女人都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仍专心地讨论芙玉肚子里的婴孩。
“我想在帽上绣花,但太小了呀!连针脚都难穿。”瑞凤指着她为外孙做的衣物说:“如果范家的湘文还在就好了,就她有那个能耐做这细工。”
“娘,你有机会啦!我昨天才听湘秀说,湘文回娘家了。”芙玉不经心地说。
“哦?嫁那么远,怎么这时候回娘家呢?”瑞凤问。
“是长住。她那儿的丈夫过世了,对方看她没儿没女,所以就送她回来。”
芙玉突然想到,转向元媛说:“对了!这个湘文是嫁到你们宿州,她的丈夫夏训之,你应该知道吧?”
“夏家是我们宿州的首富,怎会没听过呢?”元媛说:“那个夏训之是真的死了,今年四月我爹还去诊过他的痛,是骑马摔断脖子的。”
“怎么会呢?湘文那女孩看起来挺聪明有福气的,嫁过去才半年光景就守寡,也末免太命苦了。”瑞凤感叹她说。
“我没见过夏训之的妻子,但却听过很多有关她的传闻。”元媛有些犹豫地说:“有人说她不守妇道,早就被夏家休离了。”
“不守妇道?怎么可能呢?湘文温柔乖巧,绝不是这种人,谣言总是不可信的”芙玉连忙说。
这时,宗天的杯子突然掉到地上,裂成好几块。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嘴里嗫嚅几句,径自去捡碎片,但动作却显得生涩笨拙,彷佛一个盲人,没几下手就割出一条血痕。
“我来!我来!”瑞凤心疼地说。
“呀!血流不少,快去上葯。”元媛急着说。
“我没事。”宗天硬硬地说一句,往前头的葯局去。
他的心完全不在伤口上,只在湘文。她回来了,成了寡妇,她自由了!
不!她自由关他什么事?他们早是不相干的人,依她的三从四德,她会幽幽怨怨地守寡,守到一座贞洁牌坊,再抱着它成白骨一堆。太可怕了!那是个魔咒,勿忘我的魔咒,他不会再受影响,跌入她那病态的世界中。
但元媛又怎么说?不守妇道、休离?湘文婚后并不幸福吗?
天呀!不要再想了!他的另一只手压到伤口,一股穿心的锐痛袭来。反正他明天就要到浮山去,远离一切是非,再娶一房妻,就有安全的?萘恕?br>
在陇村学堂最僻静的一角,湘文教着几个女孩做鞋绣花,她们大都十来岁,最长的还与她年纪相当。
吴校长开这门课后,有更多女生同意来上课,顺便也就学些国语算术。
平日她们都是边学边聊天,今天最长的金花订了婚期,大伙便绕着婚礼的事打转。
“范老师,那你呢?你和金花平大,也该嫁人了吧?”有人问。
“我和吴校长一样,是不打算结婚的。”湘文说。
教室内马上叽叽呱呱起来,一部分说不结婚的好处,一部分说坏处,然而这种想法,在她们心中仍是不可思议的。
湘文只是静静地微笑,她已经度过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境,本来很淡的人生,现在就更淡了。
她一生的颜色全集中在去年的秋季。有时道路的选择并不难,接到宗天的帕子前,她决定不嫁夏训之;接到帕子以后,她更是义无反顾,因为这段感情已从她手中消逝,她更不能将它由心上抹杀,在人生中磨蚀。
反正她所用的方法很委婉,除了她己身外,牵连不到任何人,完全没有宗天玉石俱焚的惨烈。
在确定宗天已离开的那一日,她反复思量过后告诉范兆青说:“大哥,我不能嫁给夏训之。”“为什么?”范兆青如她所预期地问。
“因为因为我在被掳的时候,曾遭一名土匪的玷辱。”湘文深吸一口气说:“我已不是清白之身,没有资格当夏家媳妇了。”
她还记得当时范兆青的神情,先是惊愕的说不出话,再是询问,然后暴跳咒骂,接着长吁短叹。最初她还跟着手足无措,后来大家的反应都相同,她也就如带上一个面具,平静的忍受投来的异样眼光。
夏家自然是迫不及待地退亲,扣在身上十年的枷锁一夕解除,范家是退得无奈,因宿州遥远,故而除了亲爹娘和大哥外,其余亲朋好友都不知情,只当她仍旧嫁进了夏家。
她被留在杭州。
然而,有了玷辱的印记,人品也似沾了瑕疵,原本亲密的表姐妹和她疏远,舅舅及舅母也有了嫌恶的眼光,彷佛她身上有会传染的疾病。
后来,湘文又被送到了尼姑庵,在吃斋念佛中,她一直想着璇芝所说的独立自主,她想着宗天的高墙之论。如今高墙倒塌,她还要为自己竖立另一座藩篱吗?
于是,今年初她联络了吴校长,来到陇村学堂,开始她自力更生的日子。
暑假时她捎信给汾阳的父母,范兆青马上来访,也带来意想不到的消息,他说:“夏训之死了。”
湘文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一个她差点托付终身的人竟死于非命,心里或许有一点悲悯吧!
“爹说你可以用寡妇的身份回家,这样就不必流落在外了。”范兆青说。
“难道就不能实话实说吗?到现在还背着夏家的名,总不太好吧?”湘文迟疑地问。
“你又不是不明白我们的社会,当寡妇还有些地位,像你那种情况,反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范兆青说。
的确,她回汾阳时,每个人都抱着怜惜的态度;若是按了她对夏家的说法,恐怕又是进尼姑庵一条路了。命运也真怪,一个宗天,就把她单纯的人生岔出好几种情节来,像一套套的戏,但,她从来不后悔。
中秋节时,湘秀无意中透露宗天的消息,她才知道他还是习惯四海遨游。
“不过,他这回真要定下来了。芙玉说那女孩是他们世交之女,很可爱,她大哥也点头同意了。”湘秀文说。
湘文听了,心中酸酸楚楚的。想他所有过的执着及后来的愤恨,她多想告诉他,她并没有辜负他的感情,只是一切在她收到那条帕子时,都太晚了。
下课铃响,学生们像鸟儿般飞出去。湘文正收拾丝线碎布,吴校长走进来,手里还扬着一封信。
“璇芝来信了吗?”湘文直觉问。
“不,是珣美,她刚得了一个胖女娃。”蕴明说。
“真的?太好了!”湘文高兴地说:“我缝的那些漂亮衣棠就有用了,我马上差人送去。”
“何不你亲自去一趟呢?”蕴明接着解释说:“珣美说,她正在坐月子,学校缺老师,紧急向我调借一个。我想,你和珣美也算熟悉,不如就由你去,学校和家里两头都可以帮忙。”
“可是我教学的经验并不够”湘文说。
“你教得够好了!女红不用说,还有唱游课、国语课,你都可以带。我推荐的人选,一定没问题。”蕴明说。
“可是,珣美一直以为我嫁到宿州,见到我岂不觉得奇怪?”湘文心中仍有犹疑。
“就告诉她实话吧!珣美也是见过世面的女子,她不会因此而看不起你的。”蕴明保证的说。
什么是真正的实话呢?为了不扯到宗天,她对吴校长所说的,是土匪玷辱的那一套,但想到珣美那真诚如阳光般的笑容,她说得出口吗?
尽管心中以为不妥,但在吴校长殷殷的期盼下,湘文仍同意去浮山,为珣美代三个月的课。
啊山是以铜矿闻名,在一望无际的大豆高梁田里,它浮起如一条欲飞的龙。
以往它是落后的小村,只排排住着挖矿的工人,后来一些北京的学者进驻,为的是想找出能做电灯的钨矿。逐渐的,外国人来,传教士来,浮山就成了一个进步的小镇。
珣美办的是浮山唯一的小学,就在教室及医院的对面,中间一条石路,可通对面车来车往的大街。
宗天跨过石路,来看产后的珣美。
掀开两道门帘,到了最里间的厢房,传来浓浓的中葯味。珣美正抱着婴儿走来走去。
“嫂子,你该躺在床上多休息的。”宗天见了便说。
“麦神父说,产妇应该多下床走动,才恢复得快。”珣美回他说。
“你还真听麦神父的话,一下就打破你母亲婆婆几千年传下的禁忌。”宗天笑着说。
“我呀!从不拘泥什么,是哪个好,就用哪个。”珣美说:“瞧,我不是用西洋方式接生,用中葯补身吗?”
“你呀!是喜欢什么就什么,才不管它好不好。”宗天说:“唐师兄说,你不是中西并用,而是不中不西。”
“你才是不中不西呢!”珣美说:“你明明中医出身,又以西医看病;明明在洋医院,又要接管奉恩堂,你真是充满矛盾的人。”宗天笑笑,专心替婴儿检查,并不回答。
“你真的一个月后就回汾阳,不再来了吗?”珣美又问。
“还会再来,我这儿的实验是不能带回去做的。”宗天穿好婴儿的衣裳,换个话题问:“她取了名字没?”
“季襄说,为了庆祝他们发现另一处钨矿,就叫她‘钨儿’。”
“天呀!一个漂亮的女娃,怎么可以取这么刚硬的名呢?”宗天失笑地说。
“对呀!季襄可倔啦!协调了半天,最后才用了音很相似的‘妩儿’。”
“这还差不多。”他点点头说。
正谈着,外头传来敲门声。
珣美说:“可能是代课老师来了,你先帮我出去看看。”
宗天来到外间,在半开的门边,看到一个穿米色夹袄旗袍的女子,光影照到她的脸上,除了长辫子换成髻外,正是他试图要忘怀的湘文!
他瞪视着她,久久无法言语。
湘文的惊诧更甚,她手中提的包袱掉到地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他的声音中充满怒气,彷佛还延续着一年前对她的恨意。
“我我并不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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