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英语补习班。
王羡明坐在课室里,看着他斜对面的李平。
班上男同学很少有不被李平吸引的。
王羡明第一眼看见她,就讶异地张大嘴巴,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叫:天下竟会有这么好看的女子!
李平身段苗条修长。约有一七五公分高,秀丽的小圆脸依稀有点象当年的夏梦。
而夏梦正是王家全体男性父兄叔伯的偶像,羡明小时候,不止一次在小叔驾驶的小货车挡风玻璃上见过夏梦各式小阳
还有,二伯照着梳头的一方镜子,角落也夹着夏梦古装剧照,羡明记得很清楚,那出戏,叫做三看御妹刘金定。
那日摹然扯到李平,羡明便马上觉得她面熟。
事实上,李平连姓带名加上姿态笑脸谈吐,都不象现代大都会女性。
羡明马上知道她的身份。
你可以说她过时,但羡明不这么想,他认为李平的白衬衫与花裙子只不过绕了一个圈子,迟到了,待别人都穿黑色的宽袍大袖时,她才抵达,所以与众不同。
羡明多么想问她:喂,你到什么地方去逛了,再不来归位,就快黄昏了。
女同学们却没有这般诗意,刻意地表示不把李平当一回事,太着痕迹,眼角又忍不住吊住李平的影子,十分劳累。
李平只有两件自上衣,一件是棉线衫,款式像利工民罩衫,另一件有小领子,纽扣却是鲜红色,非常俏皮。
这两件上衣,稍迟都成为同学的话柄。
还有,不论晴雨,她都带着一把小小的折伞。
她怕这城市特别无常的天气,往往无端端会得下起大雨,要不就是激辣辣日头,一个月下来,晒得满脸雀斑。
这个地方,太催人老。
这一日.李平来得特别早,但羡明比她更早。
她略一犹疑,挑前排一个位置坐下。
她通常坐得比较近黑板,像是因此可以吸收更多学识。
老师在黑板上书写时,李平的大眼睛往往无意间露出渴望的神色,有点贪婪,巴不得将黑板上生字统统背熟。
男同学都希望做那块黑板。
王羡明注视着李平白皙的脖子,目光留恋,不愿离开,这时候,他听见身边嗤地一声笑。
羡明吓一跳,作贼心虚,转头一看,却是另一位同学高卓敏。
他认识可爱的卓敏在先,同她已经相当熟络,卓敏天生豪迈爽朗,大家都乐意接近。
卓敏示意羡明坐过去。
羡明移座。
卓敏问:“有没有跟她说话?”
羡明不回答。
卓敏笑,把课本搬到李平身边去,干脆坐在李平隔壁。
“习惯吗?”她问李平。
羡明被卓敏这举止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
李平要隔一会儿才知道卓敏是与她说话。
已经是一个星期了,她是插班生,听说这间夜校特别严谨才转过来的,一上课就知道不同,大家都肃静学习,李平却又向往学店的喧哗热闹,一直盼望有人主动前来攀谈。
没想要等到第二个星期。
“我叫李平。”她自我介绍。
卓敏笑“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李平还不明白。
卓敏问:“你自上海来?”
李平连忙点头。
“可习惯了?”
李平一怔,忽然之间感觉到卓敏语气中关切之意,不禁鼻酸,仓猝间不知如何回答。
“来了有多久?”
李平答:“一年了。”
“我叫高卓敏,他,”指一指背后“他是王羡明。”
李平转过头去同羡明打招呼,他被她精灵的眼神罩住,大气都不敢透。
“你们是广东人吧。”
卓敏觉得李平微带沙哑的声音好听极了,不十分低沉,一贴川贝炖生梨便可医好,但不知怎地,她却置之不理。
“你的英文程度不错啊。”
李平轻声答:“我以前学过的吗!”
老师进课室,卓敏说:“下课等我,我们大喝咖啡。”
李平笑,这位同学快乐如一头小鸟。
卓敏朝羡明飞过去一个眼色,像是说:“如何,手段高强吧。”
而羡明瞪她一眼,又似答“有什么稀奇,女孩子同女孩子。”
看在敏感的李平眼中,很自然当他们眉目传情,这粗眉大眼的小伙子与他那坦诚的女朋友非常相配。
羡明知道李平误会了,只得暗暗蹬足。
卓敏视线转向老师,有一刹那失神。
要约王羡明出去,大抵只能用这个办法。
认识他三个月以来,一直有说有笑,但他从来没有进一步表示。
放学即各散东西,也很少说及私事。
卓敏希望他会请看一场戏,或是请吃一颗糖,但是不,他只有在课上请教她。
李平一进来,羡明的表情完全不同,卓敏要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原来一个人喜欢另外一个人的时候,眼光表情是这个样子的。
生性豁达的卓敏虽然失望,但不致失意,她很快克服不悦,决定努力与李平作友善的竞争。
也只有宽朗的卓敏做得到。
话是这样说,心中难免闷纳,一节课下来,竟没有听清楚教师说的是什么。
王羡明更是连笔记都没抄全。
只有李平,一枝铅笔沙沙地写,一边做着记号,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像是只有这样用功,才可以有机会踏上青云路,一直走,走到云深处。
这一日的课数要待个多小时之后才完结。
老师方站起来,李平已经走出去请教。
老师是一个中年男人,白天还有一份正职,已经疲倦不堪.十分不耐烦。
但是他不幸接触到李平的笑脸,无法抗拒,只得叹一口气,为她解释不明之处。
同时向这位漂亮的女学生保证:“明天,明天我会教到这一点。”
老师走了。
李平捧着课本,轻轻重复会话:“要是布朗先生你愿意.我们马上可以向你推荐厂里面的设施。”
卓敏有点佩服,这样孜孜不倦,到底难脑粕贵。
“李平,去喝杯咖啡。”
李平点点头。
卓敏才想叫羡明,李平已经照顾到,问卓敏:“他也一起来吧。”
原本是想照顾女同学的男朋友,卓敏却以为李平对羡明也有意思。
算了,卓敏咕哝,君子成人之美。
羡明不由主地迎上去,站在卓敏身边,十分腼腆。
李平觉得他们并排站十分理所当然,笑问:“到什么地方去?”
卓敏说:“我喜欢喝咖啡。”
李平连忙说:“不要快餐店,实在太乱了。”
羡明福到心灵“我知道有间冰室,在这附近,静局之至。”
李平点点头,卓敏白他一眼。
羡明这个时候,整个灵魂像是飞出了身躯,快活得有点呆,要卓敏推他一下,才懂重开步走。
他让她们走前面,他随后,看到脚跟的影子长长,仿佛在跳跃。
那夜回家,他在日记上这样写:
“这是我廿一年生命中前所未有的感觉,我高兴到极限,耳边有奇异的嗡嗡声,内心涨涨地饱满,十分难以形容,但是,我没有笑,我竟想哭,要尽很大的努力才把眼泪留在眼眶内。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他要走在李平与卓敏后面。
饮冰室在山脚下,已差不多要打烊了,之所以可以在竞争下生存至今,有赖于附近几;司贵族中学。
卓敏说:“给我来一坏檀岛咖啡。”
李平笑:“初到贵境,实在不知道檀岛是什么。”
羡明乘机说:“其实檀岛香山并不盛产咖啡。”
李平答:“是的,世界那么大。”
她看向远方,充满憧憬,神情动人,羡明不敢逼视,低头转动杯子。
卓敏知道自己已没有希望,不知怎地,心头反而一阵凄酸的轻松。
李平把目光收回来“让我介绍自己:李平,上海人,念的是会计专科,一年前申请出来,现在舅舅的制衣厂任接待员。”
卓敏接上去“我来了有三年,在幼稚园任教,与父母住在一起,原藉广东开平。”
又说:“王羡明土生土长,最最幸福。”
羡明摸摸后脑。
李平心中存疑,有话想说。
卓敏马上发觉了,笑道:“他到班里来,是为着认识女孩子,不是求学问。”
羡明涨红面孔,结结巴巴,不知如何辩白。李平仰脸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这下,连卓敏都不得不在心中说一句:天下原来真有美女这回事。
她暗中叹口气,但,羡明会有希望吗?
羡明指出:“你的粤语中有浓厚沪音。”
李平说:“舅舅说客人抗议很多次。”
“慢慢就会好的。”
“有时候真觉得英语比粤语易学。”
“你的英语很准。”
李平低下头,忽然叹口气“有什么用呢,学来学去,不过是会话,不知几时才能参加考试,拿张文凭。况且,本地中学生也找不到理想工作。”
她用一只手,托住一边腮。
羡明不敢发言。
卓敏说:“学到哪里是哪里,不能为此灰心。”
李平笑“我也这么想,住在五光十色的城市里,没理由沾不上一点缤纷。”
卓敏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
他们在店外分手,羡明不敢提出送李平回家。
卓敏忍不住问李平“舅舅对你好不好?”她天生是个热心人。
李平很感动,但一时并说不上来,只得握着卓敏的手,摇一摇“慢慢我告诉你。”
卓敏点点头。
李平慢慢走向车站,上了电车,朝他们挥挥手。
卓敏看到羡明还站着不动,不禁又笑出声来。
羡明低下头,踢起一块石子。
对卓敏,他说话流利得很。
“谢谢你。”
“谢什么?”
羡明也说不上来。
卓敏拍拍他肩膀“我要过去乘十四座位。”
羡明意外“我们同路。”
其实李平在电车上是看到这一幕的,她莞尔。
南下之前,老听人说广东人性子极强极倔,动不动骂山门刀砍人,害得她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舅舅又千叮万嘱,叫她不要与闲杂人等往来。
直到一年过后,胆子才渐渐大起来。
其实上海只有更挤,繁忙时候马路上人群肩并肩,脚踏车轮子擦轮子那样子走。
李平喜欢双层电车,她更喜欢缆车,这城市里可爱的事与物实在太多,使她眼花缭乱。
李平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她当然也知道,她也长得使别人目眩神驰。
她心目中约莫觉得这两者之间是有点关连的,但一时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假日,跑到太平山顶往下看,没有烟霞的日子,目光可以无穷无际,看到老家那边去。
上海是一块平原,没有层次,黄浦江带着上游的冲积泥,几时有维多利亚港这种明媚的蔚蓝,看着看着,那一点碧蓝像是要跑到李平的眼睛里去,她不由自主眯起双眼。
感觉像做梦。
有一次,在银行区迷路,并不慌忙,先逛了百货公司,然后挑一个最时髦的女郎,截住她,问路。
那女郎与李平一照脸,神色讶异之极,随即和颜悦色地把地铁站入口指给李平。
李平羡慕这都会中女性英姿飒飒,永不言倦的样子,手上都提公事包。
李平问舅舅:“但为什么她们都穿得似苦学生?”
舅母在一边嘿一声笑出来“这就是你不识货了,正流行这种简单的款式与颜色呢。”
李平自幼看惯灰黑棕三色,有一种抹不掉除不脱的厌恶。
她喜欢花悄的料子。
不管流行什么,她抱定决心要一生穿得七彩缤纷。
舅母看着她“你这孩子厂后边有间储物室,地方还过得去,你就住那里吧。”
舅舅想说什么,舅母轻轻抬一抬眉毛,他便噤声。
李平没有在乎。
这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在小房间里一住便一年多。
房间没有窗,白天黑漆漆也要点着六十火的灯,一个夏天,热得李平昏了头。
好处是房内有一只小小的洗手盘,在上方挂面镜子,就成为梳妆的地方。
舅舅每个月给一点点零用,厂里头包简单的伙食,李平安份守已,舅母也渐渐认为她不算是个负累,她让她坐在门口听电话做传达员。
当夜李平摊开课本,狠狠的把会话背了十来遍,才站起来准备休息。
墙角有一只老式的、小小的风扇,铁灰色,年纪肯定要比李平还大,正艰苦地转动,发出格格声响。
李平把席子挪到地上,淋浴包衣,一躺下,就睡着了。
开头的时候,还做乱梦,她母亲一直同她说,怎么佯外祖父在半夜被宣召出去,一直没有再回来过。
那时候李平的母亲怀着她,她还没有出生,但不知怎地,李平一直梦见外祖父躺在地下,一嘴的血。
噩梦惊醒,她喘息着,一头一脑的汗,于是改睡地上,水门汀地板阴凉,睡得稳了,
从此也不再做这个梦。
李平惘然。
会不会呢,会不会就这样在这小小储物室内过一辈子?
李平随即哑然失笑,即使她愿意委屈,恐怕舅母也不会允许她留到七老八十。她打点好了,跑出屋外到小摊子去吃早点。
李平特别爱吃豆浆烧饼,第一次看到,没想到这里也可以找得到,分外惊喜,以后成了老主顾。
就那样,站在路口,狼吞虎咽地匆匆把烧饼油条塞进嘴里。
李平觉得好笑。
一般人都以为南来之后人人都会脱胎换骨,不错,也有部分是真实的,在上海,她是大学生,一样很骄傲很有特权,被母亲照顾得无微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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