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楣马上出门,以为宦晖在等她。
美术馆就在酒店对面马路,她买了门券入内,走到那幅名画面前,只看到聂上游。
他笑说:"我们不能继续这样见面,人们会开始疑心。"
宦楣低下头微笑。
"我们去吃点东西。"
他刚要拉她到食堂,忽然松开手,低声匆匆说:"明晨十一时半洛克菲勒广场,找张台子喝咖啡。"然后撒手走远。
宦楣也习惯了,若无其事地在荷花池前坐下,与身边一位老太太一起静寂地欣赏这张印象派名画。
她坐了很久,肯定聂君已经远去,才独自到礼品店选焙若干卡片以及小件头工艺品,直选到美术馆关门。
她叫了简单的食物到房间,只略动两口。
街上照例呜呜警车声不绝,凄清恐怖。
宦楣躺在床上,发誓此刻她愿意嫁给第一个来敲酒店房门的男人。
她把闹钟取出,拨到九点钟。
睡是睡着了,整夜梦见自己迟到,极迟极迟,迟得不像话,迟得广场上所有的咖啡桌经已收起,改为溜冰场,她知道毛豆已走,放声痛哭。
惊醒时枕头的确潮湿。
她不敢睡去,估计只有十分钟路程,一直看着时间,挨到十一时十五分,有种感觉,是浑身肌肉僵硬,呼吸系统变得似生锈铁管,紧张得晕眩。
她慢慢下楼,没发觉有人跟踪。
一直朝目的地走去,途中还停下来向小贩买只热狗吃,嘱他多放些芥辣。
走到洛克菲勒广场,金色的普罗米修斯像手中掬着一朵火,宦楣的心也似受煎熬。
接近吃午饭的时间,广场的人渐渐多,宦楣站了半晌,已经过了十一时三十分,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宦楣细细用目光寻遇,没有宦晖。
她开始急。
侍者带她入座,她叫了一杯咖啡坐下。
一位女游客背着照相机走过她身边,撞一下,连忙说对不起,跟着一句是"看你对面",宦楣猛然抬起头,看到宦晖同自由站在喷泉边的栏杆前,正向她凝视。
宦晖反而胖了,有点肿的感觉,他似笑非笑,向妹妹轻轻挥手。
宦楣再也无法控制,不顾一切站起来,要向哥哥走过去。
才迈开第一步,已经有人与她迎面相撞,原来是个冒失的侍者,手中捧的饮料摔得一地都是。
宦楣冷静下来,这一切当然不是偶然的,待她再抬起头来,宦晖及自由已经走开,前后不过数十秒钟。
她付了帐,离开挤迫的广场,钻进附近的百货公司。
罢才的一幕不住重播,直到宦楣筋疲力尽。
现在,至少她知道宦晖安然无恙。
宦楣再也没有收到任何电话、便条、讯息。过一日,她回到家里。
第二天早上,她紧接着上班,上司老赵看她一眼,"你没有事吧,面色像个病人。"
宦楣正懊悔出血来,她根本没有时间与聂上游话别,就这样风劲水急,一句话都没有,分了手。
不管有没有机会重逢,宦楣本来都想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忘记他。
一时又想,这样也好,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就像战时情侣,今日在一起,明日拆散,生死难卜。
等到再见面的时候,也许数十年已经过去,尘满面,鬓如霜,面对面可能也不再认识对方。
邓宗平终于找到宦楣,听到她在电话中一声喂,马上说:"我马上过来。"如释重负。
他以为她不顾一切抛下母亲及工作随那登徒子私奔流亡,整个周末紧张得食不下咽。
问她家佣人,一味说小姐不在家,问许绮年,又不得要领,邓宗平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抱着电话机打遍全世界找宦楣。
白天每隔半小时致电宦宅,到今朝才知道她上了班。
放下电话,他几乎没流下泪来。
不管三七二十一,嘱咐秘书该日不再与任何人接头,便直奔电视台。
他到的时候,宦楣正在忙,他二话不说,自己招呼自己,端过张椅子,坐在她对面,看她做工。
新闻室里人来人往,大家都认识律师公会会长邓宗平,见他逗留一段那么久的时间,满以为他来交待什么大新闻。
老赵平白兴奋起来,问宦楣:"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有内幕消息,问问他,明天李某上堂,廉政公署是否会加控其它罪名?"
宦楣只得税:"他只是来请我吃中午饭而已。"
老赵一怔,只得说:"我的天,要这样苦候才能获得一饭之恩?难怪许绮年不肯同我出去。"
宦楣如在黑暗中看到一丝曙光,不禁露出一丝难见的笑容,"你想同许小姐共餐?老总,包在我身上。"
老赵满面红光,"这话可是你说的。"
"决不食言。"
老赵被同事找了去做更重要的事,宦楣回到岗位上,轻轻跟邓宗平说:"如果你不想我尴尬,请先到外边等等,这里每个人都认识你是个风头人物。"
宗平若无其事说:"时间也差不多了,何用请我避席。"
"我不会失踪的,宗平。"
"是吗?在你戴上刻我名字的戒指之前,我不会这样想。"
"宗平,我有满桌公文待办。"
宗平温柔地看着她,"现在你也明白什么叫工作了。"
宦楣叹口气,"好,请出去谈,两时正我非回来不可。"
她瘦得如一只衣架子,长袖晃动,胳臂极细极小。
罢巧坐她身边的一位女同事是大块头,肉腾腾,转身的时候,宗平看到胖女士的后颈脂肪层层堆积涌起一如肥佬,如此对比,更显得心惊肉跳。
一个人,如何会衣带渐宽,不足为外人道,如何竟囤积了一身肉,更不足为外人道。
走到街上,宗平说;"周末你很忙哇。"
"我去看宦晖。"
"他回来了?"邓宗平大吃一惊。
"不是,他没有。"
"你到纽约去了?"
"仿佛每个人都知道他在那里。"
"那人竟然指引你做那样危险的勾当!"
宦楣顾左右而言他,"你可认识我老板赵某?看样子他打算追求许绮年,是本年度惟一好消息。"
宗平恻然,表面上宦楣还要装得这样平静无事,而且演技逼真动人,若非双眼中红丝出卖她,谁会猜到她内心凄苦彷徨。
"你准备好没有,我们随时可以结婚。"
"宗平你最奇突的习惯便是挨义气,记得吗,当年为着一宗警察殴打小贩案结果打人的原来是小贩,一场误会。"
宗平也一语双关的回答她:"彼时我年轻,现在我完全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
宦楣回答:"再过几年,你就会觉得此刻的你才幼稚不堪呢。"
"不会的,到了一个年纪,人会停止生长。"
宦楣只得笑,"我要走了。"
"慢着。"
宦楣抬起头来。
邓宗平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他看着宦楣黄黄的小面孔,想到与这个女孩子相识十载,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最后还是有缘无分,不禁黯然销魂。
他终于说:"多吃一点,太瘦了。"
宦楣当然知道他要说的不是这个,欲语还休,干脆取饼手袋回公司去。
饼两口,许绮年到宦家来吃饭,闲谈时说:"你学做月老替老赵拉线?自己身边有人倒看不到,别错失良机才好。"
宦楣知道她指邓宗平。
"大家自小一起长大,性情脾气都有一定了解,难得的是,分别这些年,他身边无人,你也一样。"
宦楣夹一箸菜给她:"多吃饭,少说话。"
"是因为自尊心作祟?"
"哪里还敢讲这个,我早已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我不明白。"
宦楣亦没有解释。
宦太太过来问:"你们在谈什么,津津有味?"
许绮年连忙站起身,"当然是讲男人。"
宦太太说:"毛豆外游那么久,也该回来了,你们怎么不跟他去说一声?"
宦楣与许绮年面面相觑。
天气回暖,宦楣记得很清楚,去年这个时候,伊与兄弟,甫自外国返来,彼时宦家,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只有十二个月?
一浪接一浪,不知发生几许事,此刻宦宅家散人亡,昔日繁华烟消云散。
原来才短短十二个月。
下班,她约了小蓉见面,在电视台门口等计程车,一辆白色小房车渐渐接近,停在她跟前,司机将车门打开,宦楣连忙退开一步,以为身后有人要上车。
司机是个年轻人,探出头来,看牢宦楣,"宦小姐,我有宦晖的消息。"
宦楣的身手比以前不知灵活多少,立即跳上车去,关上门。
司机一边驾驶一边打量她。
宦楣出乎意料之外的镇静,身经百战,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刺激她失常。
"小聂叫我来告诉你,宦晖考虑返来自首。"
宦楣听到这个消息,反而如释重负,低头不语,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车子往郊外驶去,宦楣看着窗外风景,过一会儿问:"几时?"
"快了。"
"谢谢你来通报。"
"还有,小聂让我问候你。"
"他好吗?"
"好得很,只是魂不附体,"年轻人又看宦楣一眼,"相信三魂六魄已被一个叫妹头的女子收去,每次同他喝上两杯,总听到他喃喃叫‘妹头妹头’。"
宦楣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年轻人十分活泼,问道:"宦小姐,妹头是你的乳名吧?"
宦楣淡淡的答:"不,我恐怕你弄错了。"她没有撒谎,确是他听错,她不叫妹头。
年轻人有点意外。
宦楣见他性格开朗,谅他不会介意,于是问:"你是翼轸的接班人?"
"翼轸?早已结束,我在君达公司上班。"他笑。
"君达?也是一间出入口行吧?"
"可以这么说。"
饼一刻宦楣问:"生意好不好?"
"尚可。"
宦楣再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言语。
倒是年轻人,同她熟络得不得了,又说:"小聂这次调回总部,要接受处分,你是知道的吧?"
宦楣点点头。
"他对你关注过度,引起上头不满,现在停薪留职,赋闲在家。"
听年轻人口角,他们这一行工作,也根本同其它一般性行业毫无分别,是的,也许统统是一份生计,做惯做熟,与做公务员完全没有两样。
"因为这个缘故,总部才擢升我。"
宦楣看他一眼。
年轻人忽然说:"我不是个人才,我说话太多。"
宦楣忍不住笑出来。
车子停下来,"我恐怕要在这里放你下来。"
宦楣再一次向他道谢。
一转头,小小白车已在车龙中消失。
宦晖要回来了。宦楣不能十分肯定这是好消息抑或是坏消息。
站在街上呆半晌,才猛地想起,小蓉一定久候了。
物以类聚,也只有梁小蓉与她境况相仿,可以互相交换意见。
但是小蓉这一天心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宦楣实在不忍扫她的兴,刻意一字不提家事。
小蓉遇到新的对象,据说,对方并不介意梁家过去,小蓉因而喜滋滋。宦楣十分不敢苟同,她最最介意他人不介意她的往事,若真不介意,就不会说不介意,分明是心中介意,口中不介意,如此介意,而偏要悲天悯人,表示不介意,宦楣决不接受这种嗟来之食,宁可饿死。
任何往事错事恨事,都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洗之不褪,丢之不去,落地生根,恐怕要待死那一日才能一笔勾销,有生一日,她必须承担过去一切错误,已经痛苦纷扰,宦楣一点也不希冀谁来原谅她,谁同她说,他不介意,她只相信耶稣一个人会得爱罪人。
她此刻只有一个要求:安安乐乐地做一个罪人。
她不要邓宗平来了解她。
到家一开门宦太太自露台转过身子来:"眉豆,看是谁回来了?"
宦楣吓一跳,宦太太身后站着艾自由。
宦楣先是觉得恍若隔世随后连忙把自由拉到一旁,"你怎么先回来了,宦晖呢,他去向如何?"
"眉豆,难为你了。"
"现在说这种话也不计分,"宦楣急问,"宦晖是不是要回来?"
自由点点头。
宦楣跌坐在椅子上。
"他那日在广场看见你之后,心如刀割,整家的担子要你负起,于心何忍,他决定回来,至少大家可以在一起。"
宦楣抚摩自由的脸,"你们有没有吃苦?"
"眉豆,你全然落了形,你才吃苦。"
"父亲他"
"都知道了,宦晖不再愿意流亡在外。"
宦太太过来说:"自由说毛豆要返家,你们的父亲呢,为何不叫他一声?"
宦楣不敢搭腔。
艾自由本着一贯坦率,清清楚楚的说:"伯母,宦伯伯已经去世了。"
宦太太瞪着自由,呆了半晌,过一会儿,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似,自言自语道:"房间要整理整理,人要回来了。"
自由无奈,静静坐下。
宦楣只得与她闲话家常:"你晒黑了。"
"我们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只得在后园晒太阳。"
"毛豆好像胖些。"
"他喝得太多,所以面孔有点浮肿。"
"脾气很坏吧?"
"刚相反,一句话都没有,下午三点钟便用威士忌打底,喝够便看球赛,然后乖乖睡觉。"
"你呢,觉不觉得沉闷?"
"害怕多过沉闷,每天只能睡三数小时。"
"你对宦晖真好。"
自由微笑,过一会儿说:"他决定这件事之后已经放下酒瓶。"
"你会等他?"
"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实在不少,现在已经面临大结局,当然要等。"
宦楣傻傻地看着自由,这个女孩子,对宦晖毫无保留,如果宗平但这样想是不公平的,宗平是男人,叫他舍弃所有的社会责任之后,他也不再是邓宗平。
"眉豆,我认为你应该出国寻求新生活,伯母由我来照顾。"
宦楣微笑,"她是我的生母,怎么可以推卸责任。"
第二天早上,自由告诉宦楣:"有没有人同你说,你半夜不住梦吃,并且似人狼般的嗥叫?"
"我?"宦楣不信,"我睡得很静。"
自由摇摇头,"你辗转反侧,噩梦连连。"
宦楣发呆,过一会儿她说:"我在长智慧齿,所以睡不好。"
自由幽默地接上去:"要不就是床铺太硬或是临睡前看过恐怖电影。"
宦楣肯定:"是的,一定是这样。"
"我约了邓宗平大律师今午见面。"自由告诉她。
宦楣一怔。
"他已经接下宦晖的案子。"
宦楣心头一宽,鼻梁正中发酸,她用手捂着眼睛来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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