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轮冷月高悬在天穹。
月光流泻到开着窗户的屋子里,照着正呆坐在自己床上的严绣莲。
她的目光紧紧瞪着床对面的那堵墙,眼睛睁得大大的,亮得怕人,仿佛极其用心地在那墙上寻找着什么,虽然那上面其实什么也没有,洁白得连半个污点都找不着。
绣莲的脑子里正在一遍又一遍地反刍着昨晚在夏家老宅里风荷向她讲述的一切。每反刍一遍,她就会找到一点新的认识,得出一些新的结论。
虽然昨晚风荷的心情很激动,叙述得有点儿语无伦次,事实上任何人回忆十五年前的往事,总难免有些混淆不清之处,但绣莲却敏感到,风荷的回忆肯定是符合实情的,而且只要稍加整理,就非常清晰。当时,她为了尽可能多地捕捉信息,一点也没有打断风荷的叙述。她让风荷顺着自己的思路尽情倾诉,只对她作一些必要的引导和觉察不到的询问,而把清理和寻找事情的逻辑,留到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来做。
此刻,她就在做着这后一步工作。越想,她就越惊矣邙叹服这个平时被自己小觑的神经兮兮的姑娘。不能不承认,风荷的确长着特殊的脑神经,因此在它上面往事才能留有比常人深得多的刻痕,一旦找到适当的契机,使外界环境某种程度地恢复到造成这记忆的状态,她就能在仿佛已经消失的记忆库中把往事提取出来,复原出来!
是啊,风荷不是完全凭自己的力量,追寻到了过去,找回了一度失落了的自己吗?
为什么我就不能?我四、五岁以前的生活情景是什么样子?简直毫无线索!绣莲不无苦恼地想。从开始记事起,我就在夏家生活。虽然明知自己是他们领养的,可就是不知道从何处去寻找往事。如果我也能像风荷似的记得些以前的事,当然也就能知道我究竟是谁,我从何而来,为什么要由我来充当绣莲?这个名宇和身份,本来是属于风荷的呀!
蓦地,她一骨碌从床上跳下,跑到书桌前,拉开中间的人抽屉,拿出一个本子来。
翻开本子,一张肖像剪影赫然在目,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那天,风荷第一次来夏家,绣莲让她剪影。她为绣莲剪完,又给文玉剪。但不知怎的,在风荷的剪刀下,却把端端正正流着发髻的文玉剪成了这样一副披头散发的样子。而像刚剪好,又不知怎的,风荷就晕倒了
当时,大家忙着唤醒风荷,照顾风荷,谁都没去注意这张被风荷一松手丢在沙发前地板上的剪影肖像。只有绣莲这个有心人,随手把它拾了起来,并且保存在自己的抽屉里。
借着朦胧的月色,绣莲仔细地端详着这张肖像剪
影。
风荷在叙述往事时,始终没有说明那个披头散发站在夏
太太病床前的女人和她身旁的男人是谁,但绣莲马上想到,
他们一定是季文良季文玉兄妹。而且她相信,风荷心里其实
同样清楚,只是不愿在绣莲面前明说而已,他们毕竟是夏亦
寒的母亲和舅舅呀!
一丝冷笑渐渐浮上绣莲的唇角,竟使她的脸在月光下显
得有些狰狞。
她动了动嘴唇,咬着牙,轻声对那张肖像剪影说:
“对不起了玉姑,我一定要让你说出一切,你也该说出
一切!”
直到曙光初临,绣莲才停止了思考,合上双眼,睡着
了。
她睡得很深很熟,呼吸均匀,连身都没翻一个,脸上甚至挂着一抹淡淡的、安心的微笑。
“咚咚咚”响起了敲门声,把绣莲惊醒了。
她猛地坐起身来,一眼就看到了书桌上还放着那张肖像剪影。
她来不及套上拖鞋,就赤着脚跑过去,把肖像塞进抽屉,这才定了定神,问:“谁啊?”
“是我,”门外响起了菊仙的声音:“绣莲,都八点钟了,你怎么还不起来,到学校要迟到啦!”
绣莲不去开门,蹑着脚回到床上,故意装得有气无力地说:
“大阿姨,我昨夜里没睡好,头疼,今天不去了。”
“哦,那你再睡睡吧。我去给你熬点粥。”
“不用,大阿姨,一会儿我就下楼。”
菊仙走了。
绣莲也不想再睡,又开始两眼直瞪瞪地想她的心事。
九点多钟,她才下楼来。吃早饭时,她高兴地对菊仙说:
“我刚才去看了玉姑。她吃了几帖中葯,精神、气色都好多了。”
“是啊,她今早和我说,再过几天,亦寒少爷就要回来了。但愿到那时,她能下床,免得少爷着急。”
“大阿姨,我这就出去一趟,到医院拿点葯,再顺便给玉姑续配几副中葯来。”
临出门前,她又问:“大阿姨,今天还墩赤豆红枣汤吗?”
菊仙点点头。
她又说:“多墩点儿,大阿姨。今天我胃口不好,不想吃饭,就想喝点赤豆汤。”
晚饭后,菊仙侍候文玉睡下,又回到客厅。她的老习惯,睡觉前总要做点针线活,缝缝补补,或者纳几针鞋底。
菊仙刚把针线筐端到膝上,戴上顶针,坐在一边的绣莲就把手中的书往沙发上一撂。到厨房去了。
不一会儿,她端了两碗赤豆红枣汤进来,把一碗放在菊仙面前,亲亲热热地说:
“来,大阿姨,喝碗赤豆汤。”
“我不喝,你自己吃吧,”菊仙停下针线,微微抬头说。
“吃吧,明天再墩新鲜的么!你看,我这儿有满满一碗呢。”绣莲说着,把勺子硬塞到菊仙手中。
菊仙笑笑,放下针线,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赤豆汤。
“哎哟,我的好姑娘,你放了多少糖呀,甜得都发苦了。”
绣莲哈哈一笑,说:“甜了才好吃么!”
喝过赤豆汤,菊仙收拾了碗勺,到厨房把它们洗了。回到客堂,她重又坐下拿起针线,谁知才缝了几针,就觉得眼皮发沉,头脑也迷糊起来。
她一连打了几个哈欠,无奈地把针线筐往桌上一推,对绣莲说:“今天不知怎么啦,困得要命,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去吧。我一会儿就关灯上楼去睡,”绣莲说,冷眼看着菊仙摇摇晃晃地走出客堂摸着楼梯上去了。
客堂里只剩下绣莲一个人了。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自己在灯光下投在墙上的黑影。
大约一刻钟以后,她才熄了灯,摸着黑上楼去了。
季文玉正被恶梦所苦恼。
梦中,她的头顶和身体四周都有飘飘忽忽的黑影在游荡。
她想把它们拂开,可是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她想逃走,可是腿脚却像灌了铅似地移动不得;她想大声喊叫,嗓子像塞满了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冷汗阵阵,把被子都濡湿了。她处在一种痛苦的困境之中。
那些黑影正在无声无息地逼近,不知道它们是谁,也不知道它们要干什么,但就是那么黑压压、寒森森地逼过来,通过来。
季文玉心里恐惧极了。她拚足全力,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夜色如水,洁白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并没有什么黑影和怪物。
啊,世界还是这样和平而宁静!
文玉轻轻舒了一口气,重又闭上了眼睛。
但是,不对头,屋子里为什么有一种近似肃杀的紧张气氛?而且这气氛正在把她团团裹住!瞬息之间,她的心紧紧地抽了起来。她先是紧闭双眼,凝神细听,接着猛地睁开眼睛。
天哪,她看到了什么!在她的床脚旁竞直挺挺地站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
“啊!”文玉拚着命喊出一声。
她以为这喊声会很尖利,很有力,会将那黑影吓退。可是,谁知道她的声音是那样嘶哑那样微弱,马上消失在这空空荡荡的大屋子里。
“你,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文玉上下牙控制不住地打战,断断续续地发问。
那黑影纹丝不动,一声不吭。但文玉却能感到,两道森寒似剑的目光,正逼视自己,那锋利的剑刃,简直要刺透自
己的心脏。
文玉想掀开被子,下床逃出门去。但是病后本来就疲软
无力的四肢,这时就像被人抽去了筋骨,根本无法听从大脑
的指挥,整个身子只能软塌塌地瘫在那里,连坐起来打开电
灯的力气都没有。
慢慢地,那黑影却开始动了,一步步向她走来,并且咧
开了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嘶嘶地说:
“你该认得我是谁!我来讨还十五年前的那笔血债!”
“哦!太太!难道你是太太。
文玉不仅是惊愕,也不仅是恐惧,她是彻底崩溃了。她集中起体内最后一点力量,叫道:“菊仙快来救我”
就在文玉将要昏厥过去的一刹那,黑影一个箭步窜到她床头,托起文玉的头,用指甲狠狠地掐着她的人中。
文玉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那黑影“啪”地拧亮床头柜上的电灯,然后把蒙在头上的黑色大丝巾一把拉扯下来。
“绣莲,是你!”
文玉的眼睛瞪大了,她不相信地问;“你,为什么”
“我要你告诉我,十五年前,你和季文良是怎么害死夏太太的。”
绣莲面孔铁板,语调冰冷,毫不含糊地说。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被刚才的恐吓耗尽了精神的文玉,愣了好一会,才终于弄明白绣莲的意思,有气无力地问道。
“你就老老实实快说,”绣莲根本不回答文玉的提问,紧逼着说。
“你弄错了,”文玉说。
“弄错?我问你,你额头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文玉脸色惨白如纸,但额头上的伤疤却变红了。她下意识地用手掩住那伤疤,说道:
“绣莲,并不是我,不是我们杀了你姑姑的”
“胡说,”绣莲打断文玉的话“你刚才面对夏太太的鬼魂,已经承认了。你明明承认是她在向你讨还血债。再抵赖也没用!”
“绣莲,”文玉的眼泪流了下来“等明天,我有力气时,我把一切都告诉你。现在,我已经,累得不行了”
“别装死!”绣莲用她那强健有力的手臂,往文玉两胁下一挟,一下子就把她从被窝中提了起来,让她靠坐在床上“今天你不把事实告诉我,我就不走!”
向来温柔和气的绣莲,忽然变成这么一副凶相,文玉真是又惊又怕。她哀求似地说:
“你不信可以去叫大阿姨来问。菊仙,菊仙”
文玉用尽力气叫起来,她希望睡在隔壁房里的菊仙姐能来帮她壮壮胆,帮她解围。
“哼,”绣莲冷笑一声“你叫吧,叫破嗓子也没用。大阿姨睡得跟死猪一样,不到明天八点钟,根本醒不过来!”
“怎么?”
“她喝了一碗赤豆汤,那里面放了安眠葯。”
“你!”
原来绣莲竟会是蓄意的,事先做了充分准备的。文玉知道自己是毫无办法了,她闭上双眼,轻声说:
“我可以对菩萨起誓,我”
“收起你这套吧,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年夏太太忌日,你都要大祭大拜,磕头下跪,原来是你心中有鬼!”
“唉,”文玉叹息一声“是的,我是有罪,我对不起她,可是”
“好,你承认有罪就好,”绣莲目光中充满轻蔑和不屑“往下说吧。”
“但是,你姑姑她确实不是我害死的。她有很重的心脏病。那天晚上医生来时,她还活着,过了两天才咽气的。”
文玉睁开眼睛看着绣莲,见绣莲怀疑地瞪着她,便继续说:“就是在菩萨面前,我也敢这么说。”
“但季文良掐了她的脖子,这总不是假的!”
“你不知道,是她先用剪刀扔我,把我的头都戳破了,文良才”文玉说着,下意识地去摸额角上那块疤。
看来,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用了。绣莲想了想,决定换一个话题。
她把脸凑到文玉跟前,直截了当地说:
“那么,季文玉,你把我看看清楚,然后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绣莲,你怎么”
文玉把头闪开,拚命往后躲。
“别叫我绣莲!我是什么绣莲?我已经知道,我根本不是!那个屈死的鬼魂也不是我的什么姑姑。你们究竟是把我从哪儿拐骗来的,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天哪,你怎么这样说!哪有什么拐骗,大阿姨把你从孤儿院领来时,你瘦得皮包骨头,穿得破破烂烂,连鞋子都没有一双。你是个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孤儿。”
“胡说,你胡说!”绣莲狂叫道,跺着脚,脸涨得通红“我不是孤儿,我不信,不信,不信”
绣莲那一叠连声的“不信”越叫越低,终于,她双手掩面,一下子跌坐到床上,抽泣起来。
“绣莲,你来夏家十五年,我们从来没有亏待过你,我更是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
“哈哈哈,”绣莲爆发出一阵狂笑,她把捂着脸的双手放下,脸上还挂着泪痕“你是不是要我感激你?”
“不,绣莲,我不是这意思”
“听着,季文玉,”绣莲用手背狠狠地把泪珠揩去,咬牙切齿地说“你欺骗了我十五年,你这个吃素念佛、装得一副慈悲相的假圣人!”
文玉像被人用皮鞭抽了一下似的,浑身哆嗦了一下,垂下脑袋,不再说话。
绣莲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说:
“想知道吗?你一直隐瞒的这一切,是谁告诉我的?”
季文玉确实纳闷,十五年都过去了,日子过得太太平平,除了她心头难以彻底消除的内疚还偶尔抽痛外,连额头上那块伤疤都已平复得快看不清了。
是谁又把这一本陈年旧账翻出来告诉了绣莲呢?到底是谁呢?
“我可以告诉你,”绣莲看到文玉抬起了头,两眼迷惑不解而又渴望地看着自己。
“不是别人,是你那未来的媳妇,叶风荷说出来的!”
季文玉的头颈突然僵直了,眼睛里露出恐惧,不,是绝望的神色。
叶风荷?她
绣莲心头顿时得到一种报复的快感。
“她什么都知道了。她告诉我,她才是真的绣莲,十五年前失踪了的绣莲!”
季文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刹时凝固了。她从头顶冷到脚跟,浑身哆嗦不止,连牙齿都抖得“咯咯”作响。
她断断续续地说:“不,不可能,不会”
“哼,风荷第一次来这里,就认出了你。要不,她好好地给你剪像,怎么会突然晕倒?大阿姨也认出了她。只有你是傻瓜,蒙在鼓里!”绣莲毫不容情地说。
菊仙姐真的认出了她吗?怎么从来没提一句
文玉愣愣地想,愣愣地看着绣莲,只见绣莲怪模怪样地撇了一下嘴,又说:“只是我不懂,风荷小时候为什么要叫大阿姨‘寄姆妈’?”
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压住文玉的胸口,扼住了她的咽喉,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只好张开嘴,发出“吼吼”的嘶声。
“也许你想知道风荷是怎么会晓得这一切的吧?”绣莲现在对文玉的态度,简直像一只猫在戏弄利爪下垂死耗子“这个,我以后慢慢告诉你。现在,我想,我们还是撇开过去,谈谈眼前和将来吧。”
好一个厉害的姑娘,就这样不失时机地转换了话头,这无疑是给走投无路的季文玉网开一面。
正在文玉任仲懵懂准备听她下文的时候,绣莲的面孔突然一变,刹那间回复到向来那样温顺乖巧的样子。她站起身,倒了杯开水,递给文玉。
“玉姑,你先喝口水,定定神。”
文玉听话地就着绣莲的手喝了两口水,果然觉得舒服得多了。
“你总不会希望亦寒表哥知道这些事吧?玉姑,”绣莲端着水杯坐到文玉身旁“我想,表哥要是知道了,恐怕会带着风荷离开你的。反正风荷是说了,你是她的仇人。她不可能和你一起生活”
“亦寒,他知道吗?”
“他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我想,只有让亦寒表哥跟风荷分开,我们的家才会和从前那样平静。玉姑,你想,如果和表哥的事成不了,风荷还有什么必要去提过去的事?叶家小姐的身份,她总不会不要吧。她很聪明,这笔账算得过来的。谁不知道叶家是上海有名望的银行世家啊!”“这能行吗?”文玉心里沉重得像坠着块铅“亦寒他,那样爱风荷”
“亦寒应该更爱你,玉姑。只要你能找到好的理由,他会听你的。至于好的理由么,你是一定能找到的。玉姑,你有那么精明细致的头脑,这个用不着我多说。”绣莲的话中显然含着讽刺,她瞥一眼文玉,又说:“不过,要做到这个,今晚我们的谈话,先别让大阿姨知道。这可是你不失掉儿子的唯一办法。玉姑,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文玉就像是一只任人摆布的羔羊,无法吐出一个“不”字。她只能痛苦地、无奈地点了点头。
今天是上海几个大银行家每月一次的例行聚餐日。
他们利用这一天碰头聚会,联络感情,但主要的是相互交流信息,协调各行之间的关系,商量谋划并决定一些将会对上海金融市场产生影响的重大决策。所以,凡较有地位的银行董事长、经理,都不会错过这样的日于。
当男人们边喝咖啡边研究他们的正事的时候,太太们便在另一间房里打桥牌、叉麻将,或者聊天。有些在男人们之间不大好谈或者很难谈成的交易,在太太的牌桌上往往倒能达成协议。
聚会从下午开始,晚餐后结束。
所以,每月到这一天,吃过午饭稍事休息,叶太太就会梳洗打扮一番,准备跟伯奇一起前往俱乐部参加这一例行活动。
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叶太太临走,特意到风荷房里去了一下,见她还躺在床上午睡,便没叫醒她,只对阿英关照几句,就走了。
其实风荷并没有睡着。妈妈一走,她就爬起来,先是光穿着毛衣坐在那儿,后来觉得有点冷,又披上了一件大衣,还是坐在那儿。
她双手托腮,形体安详,脑子却在紧张地思索着。
阿英进来了几次,她想问问小姐下午是否上街,晚饭想吃些什么,但她看出风荷有心事。
小姐那忧郁、严肃、沉闷的神态,使她终于没敢开口。几次进来,又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我把自己的回忆、推测统统都告诉了绣莲,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风荷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询问自已。
然而,那天晚上在夏家老宅,她似乎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时,她刚刚回忆起幼时经历过的那可怕一幕,情绪正处于从未有过的激动之中,绣莲出现了。
她们俩,一个正急于要验证、要倾诉,要在向别人的叙述中进一步弄清疑问,把那些记忆的断片串联缀合;而另一个,则急于想探寻真相,渴望对方将事实连同猜测和盘托出,提供哪怕一丝一毫的细节或线索,因此那样专注,那样充满同情地倾听着,在必要的地方则加以巧妙的提示和询问。
就是在绣莲满怀怜惜的叹息声中,风荷才终于把自己所想所知统统端出,几乎没有一点保留。
然而现在想想,风荷却有点拿不准了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人总是会找出理由来安慰自己的。
风荷想:绣莲应该是值得信任的。她是亦寒的好表妹,玉姑的好侄女。她的态度是那样诚恳。何况,在听了她的叙述后,绣莲就向她保证,一定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亦寒母子在内,而且要尽自己的力,帮她彻底弄清疑问。绣莲还和她一起祈祷:但愿最终能够证明,夏家大太太并不是文玉、文良俩害死的,因为十五年前,风荷毕竟并未看到事情的结局。
但是,万一,哪怕真是万一,夏家大太太(现在风荷知道了,她就是自己的姑姑),真是季文良兄妹掐死的,她可怎么办呢?
风荷想: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愿把这件可怕的事告诉亦寒。他是那么爱自己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对他来说未免太残忍了。我可不愿伤亦寒的心
她的眼光接触到了桌上放着的那份电报。那是中午时分刚送到的,是亦寒从广州打来,告诉她,他将于本星期五下午到达上海。
但是,我也绝不能去做那个杀害姑姑的人的儿媳妇。她手上沾着姑姑的血,我怎么能跟她住在一个屋顶之下,并且尊称她为“婆婆”呢?不,这绝对不行,那我将永远恶梦不断,我的心将永远不得安宁!
风荷的手紧紧捏着那份电报,手上的汗,加上无意的用力,把那张薄纸揉皱了,几乎要破了。
那么,着来路只有一条:我将离开亦寒,永远不再见他!只有这样,我们大家才都可以不再提起,不再想起往事了。让那可怕的一幕永远永远被埋葬掉吧!
这样一想,风荷的心竟好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疼得她全身紧缩,嘴里就像吞了黄连般的苦涩。
她把双手紧压在胸口,不出声地祈求道。
“上帝啊,求你,帮帮我,千万别出现这样的局面。求你对我说。亦寒的母亲和舅舅,并没有杀死我姑姑,他们不是凶手。”
“凶手”天哪,我怎么把这两个字安在了他们头上。这是两个多么可怕而又可憎的字眼!
上帝沉默不语,上帝当然不会开口。
风荷又想:可惜我的寄姆妈不知到哪儿去了。她要是还在,一定会告诉我一切实情,解开我头脑中所有的疑团。
那天在老宅.绣莲说她从未听说过夏家有什么”寄姆妈”那么,是不是我记错了,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这个人?
不,不可能!那个慈祥、爱我、照顾我、每天陪我睡觉、给我唱儿歌的寄姆妈,活生生地印在我的脑中,怎么可能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呢!何况,她为我钉的放娃娃的木板还在。
会不会寄姆妈就是大阿姨?
风荷眼前突然一亮,但马上又否定了。
大阿姨是文玉的同乡,夏家的一个佣人,姑姑决不会让她来做我寄姆妈的。寄姆妈应该是姑姑信任的人,甚至可能是她的亲戚。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在姑姑死后,她也许已经离开夏家,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
阿英进来,告诉风荷。楼下有电话找她,是严绣莲打来的。
风荷急忙跑下楼,拿起听筒,就问:
“绣莲,是不是你打听到了什么?”
只听绣莲在话筒那头沉重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
“风荷,我多么不愿意把这消息告诉你。但是我答应过帮助你,我不能骗你。你的猜测没错,夏家大太太,你的姑妈,就是被亦寒母亲和舅舅在那天晚上害死的。我已证实了。你想知道详情吗?”
“不用了”
风荷手一松,话筒“啪”地掉在了地上。
从话筒里仍在传出绣莲的声音:
“风荷,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呢?风荷,风荷,你说话呀”
风荷像个木头人般挪动着双腿,上楼回到卧房。她扑倒在床上,抓过一个大枕头,紧紧压在自己头上。
好气闷啊,憋得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但唯有如此,风荷才能强迫自己不大声哭叫出来。她紧紧地、紧紧地用牙齿咬住自己的嘴唇。
天渐渐黑下来了。
阿英走进卧室,拧亮电灯,这才看见风荷正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小姐,吃饭吧。”
风荷似乎没听见。
阿英走到床边,她突然惊叫起来:“怎么,小姐,你脸上有血!”
一丝鲜血自风荷的嘴角沁出,现在已经凝住了。不知不觉中,她的嘴唇被牙齿咬破了。
阿英很快绞了块湿毛巾来,轻轻给她把血迹擦净。
“你去吃饭吧,阿英。我不饿。等爸爸、妈妈回来,你上楼来叫我。”
风荷说完,就躺倒在床上,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阿英。
伯奇夫妇回到卧室,刚脱下皮鞋换上拖鞋,在沙发上坐定,风荷就推门进来了。
今天聚餐会上,伯奇和沪丰银行董事长谈成了一项贷款协议,情绪特别好。见女儿进来,兴冲冲地问:
“风荷,听你妈说,今天中午接到亦寒的电报,星期五他就回到上海了,是吗?”
风行几乎是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已帮你查了一下,这趟车是下午两点到。你去火车站接吗?”伯奇又问。
“去,”风荷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
“当然要去啰,”叶太太高兴地接口“亦寒发电报来,就是希望她去接站的么。他这次出去,都快二十天了吧?”
风荷没有理会叶太太的问话,她抬起头来,严肃地说:
“爸爸妈妈,我要向你们提一个请求。”
伯奇夫妇这才感到不大对头。他们从未见过风荷这副神情。
她苍白的面庞上没一点儿血色,两眼发出病态的光亮,眉梢、嘴角就像刚刚挨人抽打过似地痛苦地哆嗦着。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戳破掌心。
“孩子,有什么事,慢慢说,我们一定会答应你的。”
叶太太忙把风荷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风荷看了看母亲,脸上绷紧的肌肉一松,仿佛马上要扑到叶太太怀里。但她立即移开了眼光。挺直脊背,说道:
“请给我买一张星期六动身去伦敦的机票,我要到哥哥那儿去。”
伯奇夫妇因为意外而沉默了。
好一会儿,伯奇才说;“孩子,你想去看看哥哥,顺便逛逛伦敦,当然可以,只是时间太仓促了。而且,星期五亦寒才从广州回来””
“爸爸,我星期六就要走,”风荷固执地说。
“风荷,乖女儿,妈也很想你哥哥,等下个月,我们俩一起去,好吗?”
叶太太搂过女儿的肩,亲切地说。
“不,妈妈,”风荷挣开母亲的拥抱,口气仍然不容商量地说:“我要一个人去,而且星期六就走。”
伯奇夫妇对望了一眼,不知所措地倡在那儿。
“风荷,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去看令超?”
棒了一会,伯奇问。
就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风荷一下子疲乏地瘫在沙发上,断断续续地轻声说:
“我,要去看看,如果令超哥哥还要我,我就,嫁给他”
叶太太惊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凤荷,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
她话音忽顿,用求救的眼光询问般地看着伯奇,意思在说:这孩子是不是又犯病了?
“妈妈,你别急,我没犯病,今后也不会再犯病了。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风荷口齿清晰地说。
伯奇走过来,把手放在妻子肩上,把她按坐在大沙发上,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下,郑重地问风荷道:
“孩子,告诉我们,你和亦寒之间发生了什么?”
风荷的眼眶猛地红了起来,鼻子酸得厉害,但拚命和自己的情感对抗,挣扎着不哭出来。
好一阵子,她才把汹涌而来的泪水和满腹苦水一齐逼了回去,用一种不讲理的撒娇耍赖的语调说:
“不要问我任何问题,求求你们!”
屋里静了一刻,终于伯奇严肃地说:
“好,我们不问你。但是我们也绝不会放你去英国的。”
然后,他扭头对一直站在门边的阿英说:
“扶小姐回房去休息吧。”
早上,绣莲照例跟着张医生查房。大概一个小时左右,查房完毕,她捧着一摞病历口办公室去。在走廊上,一个小护士拉住了她:
“严医生,楼下有人找。”
绣莲答应一声,便把病历交给小护士,让她代送回去,自己就下楼去了。刚跨下最后一级楼梯,就见一个年轻女孩迎上来,怯怯地问道:
“你是严小姐吧”
绣莲打量了一下,她不认识这个姑娘。
这姑娘穿着一套干净的衣裤,梳着双辫,虽然长得还算秀气,但还是让人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属于上海人称为“小大姐”一类的女佣。
“我叫阿英,我在叶家做生活,我家小姐叫叶风荷”见绣莲不说话,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阿英忙先作自我介绍。
“哦,我听风荷说起过你,”绣莲满脸带笑,拉着阿英在大厅的一条长凳上坐下。
“严小姐,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找你。我们小姐真可怜,不吃不睡。老爷太太也急得不得了”
像是面对着一个大救星,面对着救命菩萨似地,阿英急急忙忙地说着。
“是你小姐叫你来找我的?”绣莲问。
“不,我来找你,小姐和老爷太太都不晓得。我想,大概只有严小姐晓得小姐出了什么事”
绣莲不禁奇怪地看了看阿英。
“因为,因为她在昨天接到你的电话以后才变成这样的。”
真是个机灵的丫头。我还不能太轻视她呢,绣莲默默地想。
“是啊,昨天我是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不过是随便和她聊聊,问她是不是有空陪我上街买衣服。她接了电话后,到底怎么啦?”
听绣莲这么一说,阿英满脸失望。她叹了一口气:
“唉,那么说,是没人知道小姐出了什么事了。昨晚,她突然向老爷太太说,要到英国去找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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