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也是所有伊林梅尔臣民的期望。”
也就是说,这是托勒利夏全体贵族的决议。
她说不出话来,神情呆滞,好半天,才缓缓摇头。“不!我做不到我不能答应。”
“莎曼,想一想惨死的父王,想一想母后临终时的遗言!你能对著他们的灵魂说你做不到吗?”
母后的遗言她耳边猛然响起母亲诅咒般的声音“复国一定要复国!”
她尖叫一声掩住耳朵“不要逼我!求求你哥哥!别再逼我!”
尼奥王子看着抱头缩成一团的妹妹,叹了口气。“好吧,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我相信你会作出理智的决定。”
彼不得夜深寒重,莎曼披上斗篷,梢悄溜出岩堡,飞快奔向马厩。
门板的缝隙透出淡淡的灯光,她站在门口的阴影里,看着畜栏边那熟悉的高大身形。
罗亚脱掉外套,只穿著白色短衫,正在用铁叉叉起大堆乾草,填放进马槽。他的手臂用力地挥动著,沾著汗水的强健肌肉在灯火下闪著缎子似的光华。他一刻不停地、用力地干著活,急于给自己紊乱而滴血的心寻求一个喘息的空白。此刻他不愿去想任何人、任何事,最好能累到毫无知觉,或许这样心就不会再痛吧?
所以,当他听到那道低柔而迟疑的呼唤时,不由自主全身颤了一下,手中的铁叉几乎拿握不住。
他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干活,动作明显加大了力度。
身后乾草的声音告诉他,她正向他走过来。一只纤手落在他的手臂上,掌心的冰冷和皮肤的潮热形成极鲜明的对比。“罗亚”
他咬紧牙关,不回应、不回头。
“罗亚!”两条柔软的手臂抱住他的腰,莎曼贴在心上人背后,紧紧地抱著他,感觉到他也和她一样发著抖。
“我爱你,很受很爱。罗亚,我从来没有像这样爱过一个人”她的话因为紧张而带著颤音,心跳得这样急促。当一个少女将心底深处最甜蜜的秘密向意中人坦白的时候,也是她最勇敢的时候。正是这份勇敢使她战胜羞怯与自尊,不顾一切倾吐出久埋的情愫。“我、我想,你应该也有一点爱我吧,那么,能不能请你娶我呢?”
那一瞬间,他觉得血全部冲上头部,耳朵嗡嗡作响,一股巨大的幸福感和恐惧感像潮水般漫过他的意识,啪!铁叉终于从他手中落下。
有什么不一样了,在心的一角,有道声音魔魇般反覆低喃。如同冰山上的裂缝,小小的,不易察觉地裂开一点,然梭缓慢却又坚定地扩大开去,直达深藏在海底的部分。劈开,碎裂,夹著纷飞的冰沫,轰然倒下,激起冲天的巨浪,咆哮著,席卷著,粉碎一切。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离弦之箭,覆盆之水,再也无法收回。而这些年来,他一直竭力回避、却又始终在心底盘绕不去的点点滴滴,终于再无遮掩地暴露于眼前。
爱她,何只一点啊就在你为吉娜的去世而哭倒在我怀中的时候,就在你披著月光与我旋舞于林间的时候,就在你冒著大雨去为葛丽接生的时候,就在你认真地说“想要为大家做些有用的事”的时候,就在你不顾危险去追赶商队的时候,就在你装作玩游戏而实际想教我识字的时候,就在你为了染上重病的我而向王后求情的时候
不,或许比这些更早,就在第一次见到金发灿烂,像鲜花一样可爱的你的时候,我,己经不知不觉,而无法自制地爱上你了。
多想将你拥入怀中,大声说你是我唯一挚爱的人;多想在众人面前,揭开你洁白的面纱,让你成为我永世的新娘若你不是公主,我不是贱民。
然而,我们的身分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
罗亚轻柔而坚决地拉开莎曼的手臂,转过身面对她。“不可能的,殿下。你的哥哥尼奥王子和所有贵族都不会允许的。”
她何尝不明白现实的严酷,但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屈服于命运,所以她仰起头,急切地抓著他的手臂,提出更大胆、更疯狂的建议。“那么你带我走!离开威登山谷,离开托勒利夏,到沙漠去,到海上去只要我们在一起,到世界任何角落都行,罗亚,请你带我走!”
带她走!这是个多么具有诱惑力的念头!罗亚必须闭一闭眼才能抑制住心头的狂涛炽焰。握紧她的手,即使在那遥远的未来没有幸福
莎曼,以你的善良和高贵,足可成为一国的王后,你生来就应该拥有世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难道我能这样自私,让你和我一起去过居无定所、流离飘泊的生活吗?让贫穷、荒凉、寂寞磨蚀掉你的美丽与光彩吗?
何况,你还有身为公主所要背负的责任,而我,也有必须坚守的承诺。
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即使离得这样近,依然近在咫尺、远隔天涯。
所以,让一切就这样结束吧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轻轻挣脱她的手,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莎曼屏住呼吸,积聚全身力气等到的,竟是这一句冷淡而坚决的“对不起”
那一瞬间,她仿佛听到心被撕碎的哀呜。
她看着他,昏暗的灯火下,他的面容黯淡模糊,像七年前沙漠之夜分别时一样,毫无表情。
为什么我总是在追逐你的脚步,而你,从不肯为我停留?难道在你心中,我真的那么无足轻重?
“我真傻,真像个傻瓜一样,”她呢喃著,单薄的肩头无力地垮下来,双手捂住脸。“竟然会以为”
“请殿下切勿怀疑我的忠诚,罗亚莫尔永远是您忠实的仆人。”他单膝跪下,亲吻她斗篷的一角。也不要怀疑我的感情,尽管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向你表达。
莎曼,我的公主啊!
她抬起脸,泪珠在眼中闪著晶莹的光。罗亚说“忠诚”他不明白吗?她要的从来就不是他的忠诚,不是他的责任、义务、荣誉,只要一句“我爱你”就足够了。
是的,她知道他将会忠于尼奥王子,忠于托勒利夏,忠于伊林梅尔旧王室;他将会默默辅助尼奥王子,尽全力为复国而奔走;他将会遵照他父亲的遗愿,成为武士,恢复姓氏中那个象徵高贵的“德”然而,这又是你真正想要的吗,罗亚?
当你对我说起商旅中的见闻时,你眼中兴奋的光芒告诉我,那种自由才是你的理想,而你,竟然甘愿困守著这毫无希望的复国迷梦,放弃得来不易的幸福吗?
那一刻,她几乎要恨他了,恨他的懦弱、逃避、自欺欺人。她想要对他大叫“你把我们两个都毁掉了!”可是悲鸣只化做一声绝望的叹息。
即使这样,她也永远、永远没有办法恨他啊。
莎曼慢慢擦掉脸上的泪水,拾起残破的尊严,默默转身离开,小小的肩膀像是不胜重负,却比任何时候都挺得笔直。
罗亚目送著她萧瑟的背影,猛然冲动地想要拉住她,告诉她他会带她走,手抬了一半,终是无力地垂下。
“该死、该死!”他一拳睡在旁边的住于上,木屑纷飞,倒刺进手掌,他却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因为他的心早已被自己活生生撕裂了。
莎曼半躺在扶椅里,目光忧郁地望着院子里淡淡的阳光,病后的脸色苍白而憔悴,带著一种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冷漠与疲惫。
那夜之后她就病倒了,病得怪矣邙突几。低烧,昏睡,不思饮食,精神恍惚,却又不是什么要命的急症。医生诊断了也只说是风寒,需要好好调养。于是,与利迪斯的联姻也就一日日拖了下来。
莎曼里紧厚厚的毛裘,低低咳了几声。托勒利夏的初冬一向阴沉,难得今日阳光晴暖,可她的心依然被冰雪覆盖,即使是穿著最保暖的皮衣,那一股恶寒仍源源不断地从骨子里涌出,甚至连灿烂的阳光,看在她眼中,也那么刺目而令她畏缩。
大概是过分沉缅于自己的心思,当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时,她吓了一大跳,一下子坐了起来。“啊!嫂嫂。”
站在她面前的这位气质温婉柔美的少妇,是维德公爵的爱女玫兰,去年嫁给尼奥王子的伊林梅尔王子妃,她的嫂嫂。
“今天感觉好些了吗?”玫兰关心地问,同时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嫂嫂,我没什么大病,你不用天天来陪我。”莎曼皱了皱眉,担心地看了看玫兰尚未隆起的小肮。“怀孕的人应该多休息。”
“天气这么好,我也正想出来散散步呢。”玫兰微笑“莎曼,利迪斯王又派人送了许多贵重礼物,想不想去看看?”
莎曼的脸色马上变了“不要!”
这几日来,前前后后己有十几位贵妇或旁敲侧击,或直言劝谏她答应联姻,只有嫂嫂始终不曾开口,想来今日也忍不住了。莎曼不由自主地提起全副戒备。
玫兰望着小泵慌张却仍隐藏倔强的容颜,不禁在心底低叹。莎曼虽幼逢离乱,却一直被众人保护得很好,少经世事,心性天真,难免有非常孩子气的幼稚想法,以为婚姻必定是爱情的甜蜜果实。
然而身为王族,生在乱世,命运又有几分是自己所能掌握的?她一直非常喜爱这个温柔善良的小泵,也一直希望她能够有美满的归宿,实在不忍看到她因一时任性而将到手的幸福推开。
“莎曼,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和利迪斯王结婚?”玫兰柔声问。
“嫂嫂,我知道这桩婚姻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对复国大有帮助,可是我没有办法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我不能强迫我的心!”莎曼激动地叫道,委屈的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
“必须先有爱情才能有婚姻;你是这么想的吗?”
莎曼扭开头“难道不对吗?”
玫兰淡淡笑了“莎曼,世上的事很难说,爱情与婚姻也没有绝对的先后,只要彼此真心以对,即使政治联姻也可以慢慢培养起细水长流的感情。或许那时你会发现,这种生活才是幸福的。”她的笑容带著三分惆怅,似是想起了什么旧事。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嫂嫂?”莎曼忽然低声问。
玫兰一怔,经验之谈?的确是啊,她与尼奥之间,不也是政治婚姻吗?
她的丈夭,是伊林梅尔的王子殿下,托勒利夏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而她的父亲维德公爵,则是这个流亡王朝中拥有最大实权的贵族。两家的联姻,不只是姓氏的联盟,也代表著荣誉与权力的结合。
很早她就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并不奢求在这桩婚姻中寻找浪漫爱情,然而,面对着那个出色的男人,有哪个女人能不爱上他呢?
她不是为了爱情而结婚,却在婚姻中找到爱情。
“你说的对,”玫兰沉静而庄重地点了点头“我很庆幸自己真的爱上你哥哥,所以,即使是政治婚姻;我也感到很幸福。”
“那是因为,”莎曼还是不肯看她“你没有先爱上别的男人。”
玫兰这一惊非同小可“莎曼,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爱上了谁?”真是,自己早该想到,如果不是因为爱上别人,以莎曼柔顺的性子,怎么可能这样坚定顽固地拒绝联姻?她会是暗自爱上哪个年轻的贵族吗?还是”
“是。”莎曼倏地抬起头,勇敢地看着嫂嫂,苍白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红晕。
“我爱上一个人,非常爱他,除了他我不可能再爱别的男人。”
玫兰张口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是那个羞涩、纯真、一向循规蹈矩的莎曼吗?看她此刻的表情,如此骄傲,如此无畏,如此不可动摇,充满某种神圣的光彩,或许,是爱情改变了她吧。
镇定!一定要镇定!玫兰在心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谁?”她略略急迫地问:“我认识他吗?”
莎曼紧紧闭著嘴唇,戒备地看着她不说话。
“好吧,”玫兰叹了口气,神情放柔和了。“你爱他,那么他也爱你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来向你哥哥提出求婚呢?”
这句话一下子戳到莎曼的痛处,她慢慢低下头,咬住嘴唇,神色是前所未见的凄楚。良久,她轻轻地摇摇头,金发像无依的水草般晃动。“不,他并不爱我,这都只是我一相情愿罢了”
玫兰暗自吐出一口气。幸好莎曼还未铸下什么大错,一切尚可挽回。“爱情从来不橡你想像的那样,那些只是孩子气的幻想,人还是得面对现实的。莎曼,嫂嫂不想逼你,不过,你还是再考虑一下,不要因为幻梦而错过手边的幸福。”
说完,她起身离开,放莎曼一个人静静思考。
要逃避什么似地闭上眼睛,莎曼放任自己沉溺的小眠,只有在梦里,才可能找到安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