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不用插队,我们跟各种屎早就混熟了。小学,拾粪运动,牛屎、猪屎和狗屎。整整一个学期都不消停,每隔一段,就要展开积肥运动,南流镇的小学生,三五成群,扛着一只空畚箕,手里拿着大树枝,从东门口走到公园路,到水浸社,再到十二仓,或者从东门口到龙桥街再到猪仓,他们像一群狗,东嗅嗅西闻闻,眼睛盯着地上。
拾肥五斤就会得到一朵小红花,十朵小红花就会换来一朵大红花,叫积肥标兵。也就是说,屎越多,红花就越大,而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在我们班,我和吕觉悟一朵小红花都没得过,邱丽香得过一朵大红花。邱丽香的爸爸是猪仓的,她一放学就到猪仓去,有一段,她的身上老有一股猪屎味,尤其是她的头发,好像她的头发里藏着一个猪仓,大家就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邱仓”一直叫到高中毕业。所以我和吕觉悟都不羡慕她的大红花,我们拾粪是要完成任务,这个任务真是太难完成了,平日里,南流街上的屎其实很不少,除了西门口,任何街道都有屎,各家养有鸡,机关干部的鸡关在鸡笼里,居民的鸡放养,在街上走来走去,只可惜一泡鸡屎太小了,一百泡鸡屎还顶不上一泡牛屎呢。牛经常是要路过南流街的,它们从陆地坡那边,走过圭江大桥,走过公园路,有时候忽然就能看到一大泡牛屎在大路中间袅袅地冒着热气。牛屎不臭,它是草变的,草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令人愉悦,变成了屎也仍然令人愉悦,这一点,牛早就知道了,看到草,牛的眼睛水汪汪的,鼻子湿漉漉的,不光老牛爱吃嫩草,小牛也爱吃嫩草,所有的草在牛的眼睛里都是嫩草,牛一吃,它就散发出草的清香,而牛吃草的声音此刻忽然来到了我的桌前。
那种声音细细碎碎、不离不弃、不徐不疾,犹如漫天细雨落在种满木薯的山坡上,
牛的口腔不臭,不像人,要嚼口香糖。它不但不臭,肯定还是香的,充满了青草的绿汁,比鲜榨弥猴桃汁还绿。在我尝过的各种草中,味道多有一点淡甜,只有两种是酸的,一种是马齿苋,叶子像西瓜子,那么小,却肥厚,肉呼呼的,小学一年级吃忆苦饭“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那时有一首歌很抒情,曲调适合谈恋爱,歌词是这样的:“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张英敏比我高一年级,她会唱,我不会,我们同住在龙桥街的防疫站里,那时候她特别好看,圆圆的脸,一天到晚唱着天上布满星,然后她们就去海军陆战队跟解放军联欢,回来梳了一根独辫子。
忆苦饭,每人都要吃,我们坚信,旧社会的穷人天天吃糠,在糠里加上野菜,或者在野菜里加糠。我们的小组到刘英雄家做忆苦饭,刘英雄的奶奶不识字,完全没有觉悟,她看到一帮小孩到她家弄锅弄灶的很是欢喜,刘英雄给她下命令,让她洗锅加水烧灶,她以为我们是要在她家煮红薯吃,结果张二梅在锅里倒进了她从家里带来的喂鸡的糠,吕觉悟又放进了我们在新校舍的地边拔的马齿苋,为了求得我们所臆想的逼真的效果,我们坚持不放油,本来要加上一点盐,但被觉悟最高的邱丽香挡住了,她说旧社会的穷人是连盐都买不起的,所以我们也不能放盐。没油没盐的忆苦饭煮好了,马齿苋是黄的,汤是铁锈的颜色,半红不黄,鸡糠沉在锅底,用饭杓一捞,像泥沙一样。我们没想到是这个样子,一人尝了一点马齿苋,又酸又涩,谁都没有咽下去就吐掉了,只有邱丽香翻着眼珠子咽了一口。刘英雄的奶奶说:前世不修啊,这东西猪都不吃啊,这个妹崽真傻啊。
我还吃过一种草叶,也是酸的。以前我知道这种草叫什么名字,现在已经忘掉了,心形的叶子,三瓣并蒂顶在头上,茎只有一根,细细长长的,底下有一块根,可以入药,经常有人拿一把小铲挖药,然后直接卖给医药公司。我一看到这种草就要拔来吃,它的酸味很宜人,不像马齿苋,又酸又涩,有点像牛甘果,酸是酸,却酸得令人精神大振。有的人喜欢爆米花,有人喜欢三瓣草,人各有不同。
不酸的草我吃过更多,我跟牛不同,牛不挑食,连叶带根都吃,我只拔草心,拔出来白嫩的一段,有一点甜汁。有的草心紧,要花一点力气才能拔出来,有的草心松,一拔就出来了。吃草心这件事情跟吸毒一样让人上瘾,我蹲在有草的地方,拔完一根又拔一根,嘴里满是绿汁。有一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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