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看对面的这个人,准确地说是一张人脸,人只有人脸最让人恐惧,只有人脸最具备人的本质,人的其他部分经常隐没在黑暗中,只有他的脸从黑暗(我视觉中的黑暗)里浮现来。他头顶长有头发,面部光滑,横着长着两只眼睛,眼睛里是一种类似石头那样的冷光,鼻子长在正中,有两个孔,并且奇怪地凸起来形成一个尖顶,人的嘴同样莫名其妙,就像被横着砍了一刀,而翻起来的暗红色的肉就称为嘴唇。这样一副面孔我越看越感到陌生和奇怪,就像看到一个外星人,他力大无比,无法驱赶,他要到哪里就能到哪里,无论是水缸还是下水道,你根本躲不开这些人脸,即使变成了老鼠人的脸还会悬浮在周围。
我在这种面对面的压力下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眼前的每一个人,只要我去找他,就总是预先把他放在了上帝的位置上,这使我事先就把自己吓得发抖,一次又一次,我无法控制,我明白这么害怕是愚蠢的,但是求职这件事就是一座万仞高山或万丈深渊,它是我永远也跨越不了但是活着就要面对的东西,那个人,那个我去找的人,他坐在办公桌的后面,他的头部就是一座万仞高峰,面对面的压力由于求职这件事被放大了一百倍,而他的脸庞隐藏在这座万仞高山的众峰之中,变得狰狞而巨大,他对我的控制由于我的呼应而更加深入骨髓,我说不出该说的话,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我不得不像话剧演员那样背台词,我同时是蹩脚的编剧和蹩脚的导演,我给自己的台词卑微、游移、缺乏自信,我在心里反复练习,颠三倒四,优柔寡断,有时觉得这一句要在那一句的前面,有时又觉得必须正好反过来,有时认为要靠哀情制胜,有时又觉得要以乐观感染人,我的台词完全像一些缺乏目标的蚂蚁在地上乱窜,忙碌而混乱,飞快地奔跑,碰到一棵草或一粒石子又立即折返,劳而无功,空耗体力。这些台词的蚂蚁就这样日夜在我的心里倒腾,不管我提前多少天在心里念叨无数遍练习,这些蚂蚁永远形不成统一的队列。
然后我就站到了某个单位的某个部门负责人的面前,这时我的全身都被我无数遍练习过的台词蛀了无数个洞,我的身体和内心就像一种蜂窝状的物质,有一种亏空的感觉,我深感那些话根本不是什么台词,而是某种致命的、生死攸关的东西,台词这个词实在是太轻松了、太无所谓了,跟我要说出的求人的话相比,一个是水,另一个是血。我站在这个人的面前,血液在我的身上流动,它们涌到我的脸上,我的脸涨得通红,它们回到我的心里,我就一脸煞白,它们无法正常流动,在令人心惊的寂静中我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时断时续,在停顿的间歇中我突然惊觉,这是必须开口说话的时刻,巨大的静场横亘在我的面前,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河,我必须横渡过去才能到达彼岸。但我不知道从哪里下脚,从某一块突出的石头或者是从一个低矮的草丛,无论从哪里下水我都害怕,我预先知道我永远到不了对岸,在我碰到水之前它们就已漫过我的头顶,有谁知道一个没有退路的人应该怎样办呢?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奇怪而可笑。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人的声音,抑或是石头的声音,它低沉而嘶哑,从一个被压抑的物体内部曲折地发出,缺乏连贯和底气,如果它是石头的声音也是一些质地不够好在风化之中碎裂的石头,它在这间别人的办公室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没有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我知道自己的嘴在动,有一些气流从我的胸腔经过我的喉咙发出,但它们一点都不像我的声音。我身体内那些预先准备好的语词像蚂蚁突然被火逼近,呼地一下四处乱窜,一切全乱了套。
我的话就停在了半中央。
没有完,它就停在了半中央,孤零零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句没有说完的话本身就像一个听天由命破罐子破摔的女人,女人站在陌生人办公室里听候发落。
那个男人听懂了这句说了一半的话的意思,她是表示希望能在这里当一名文字编辑,这样的话男人已经听得够多的了,他们本来要在晚报上登一则招聘启事,现在没有登也一样来了不少求职的人,从即将毕业的大学生、硕士生、博士生到有经验的跳槽者,这个年纪不轻的女人根本就没有竞争力。
女人鼓足勇气开始说自己的情况,她先说自己的年龄,她认为在所在的因素中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白天黑夜她想得最多的就是所有的单位都只招三十五岁以下的,她已经超出了一岁,她希望人家能在这一岁上宽限一点。她小声地说她有工作经验,以前还发表过不少作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虽然小,但它这回不像是石头发出的了,它完全是从自己的身体发出来、带着自己的体温、化作自己的样子站在了房子的中间,她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到了熟悉的东西,就像在这个令人害怕的陌生环境中看到了一个熟人,她感到身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那男人看了她一眼,她觉得这一眼还算和气,于是她进一步说她有北京户口,而且五年内可以不用单位分房子。
但是男人在又看了她一眼之后问:你为什么不在原单位干下去呢?
她好像被问住了。她无法讲清楚这件事,种种委屈铺天盖地而来,全堵在她的胸口,把她的声音全堵住了,她自己永远不愿去想这件事,即使她想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得好一些。
她的眼泪不由得涌了出来。
男人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他说这样吧你先回去,把地址电话留下,等我们研究有结果再通知你。
我知道永远都不会有结果的。
我低着头走出那人的办公室,避开电梯(那里面有人和光线,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两样东西)从一个完全没有亮光的楼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走,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黑的楼梯,别的地方多少都会有一点隐隐约约的光线,能看到一点模糊的轮廓,这里就像一个八面密封的空间,黑暗如同铁一样坚硬和厚实,深不可测,我完全看不见自己的手和脚,我整个人都消失在浓重的黑暗中了,就像突然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被一个叫黑暗的怪兽一口吞掉了。我又害怕又委屈,眼泪停留在脸上,脚下机械地往下走,黑暗好像永无尽头(后来我才回想起,我是从12层往下走),我越来越绝望,这种走不到尽头的绝望跟求职失败的绝望交织在一起,使绝望加倍巨大,无边无际,就像这黑暗本身。
我本能地往下走,奔逃的意志一点点苏醒过来。当我终于逃出那黑暗的洞穴,奔逃的情绪还浓重地停留在身体里,我飞快地骑着自行车,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我不知道自己是要逃离这个绝望之地还是要逃离绝望的自己,更可能是后者,我飞快地骑车就是要把那个流泪的、卑微的、丧失了信心的女人抛掉。
我一口气骑过了两个十字路口,这才发现我把方向完全搞错了。
直到我多次碰壁之后,我才知道这一次的失败微不足道,根本就不存在蒙受委屈的问题,一切都正常之极,气氛与提问、人的脸色,再也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了,我实在是缺少经历,没见过世面,把正常的事情无限放大。
我又去找过三次工作,有两次人家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们单位不要女的,一家说他们不要女的是因为女编辑太多了,另一家说他们是开了会作过决议的,从此不再进女编辑,并说某某介绍来的一位女士也没进成。
第三家是我满怀希望的一家,是一家出版社下属的一张报纸,听说正好缺一名编辑,出版社各个编辑室的编辑谁都不愿去,我感到这种谁都不愿去的地方天生就是为我准备的,我早就知道并且深信那些好的位置、大家都抢着去的好地方永远都不会属于我,所以当我一听说有这样一个位置的时候我本能地觉得这跟我有着某种关系,或者叫作缘分,它的召唤隐隐约约,使我在意志消沉的日子里振作起了精神,我重新觉得自己有能力去赢得这个职业。我决定用一段时间调整自己的心态,我打算先弄好自己的睡眠,被解聘以来我的睡眠一直不好,几乎一个星期就有三四天睡不着觉,第二天不管多晚起来都昏头涨脑,精神萎靡,我想假如我是用人单位也不会录用这样的人。
那个我隐约觉得有希望的位置唤起了我的意志力,我发誓要从日常生活做起,控制一切不良情绪和不良生活习惯,重新做一个自强自信自尊自爱的人,我对自己的要求与妇联工作纲领毫无二致,这样的口号遍布在所有大小报刊的妇女专栏、专版、专辑、专刊中,几乎每篇文章都能看到好几个,它们像一些红旗唤醒着我们的记忆,我走在工体路300米长的阅报长廊上,这些自强自信自尊自爱的字眼不时地从报栏的玻璃里跳出来,像阳光一样照耀在我身上。我走路的时候有意识地提醒自己不要拖泥带水,做饭洗衣也尽可能地快捷简练,我要从行为方式上找回坚定、自信和力量,而我一旦意识到这些字眼,它们立即成为强有力的自我暗示,我感到它们就像一些细小而真实的分子附着在我的肌肉上,它们的力量贯注到我的心灵和大脑,同时它们又如一股气流,从我的心向外弥散,力量直达我的指尖,就这样它们在我的身体与内心互相呼应,它们的声音互相碰撞,像风铃一样。
睡前写三页毛笔字,这种治疗失眠的做法也开始奏效了,很久以前有一位老诗人告诉我这个办法,他曾有严重的失眠症,安眠药越服越多,后来自己找到了这个写大字的办法。这事我本来早就忘记了,现在算来已经有十年,在我离开n城不久,就听说老诗人去世了。这几天,我忽然想起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偏方,我一下就想起了它,我奇怪刚失业的时候也常常失眠,但为什么就记不起来,我发现人的记忆与人也有一个缘分,它们的相遇正如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遇,不到一定的时空点,两个人即使走得很近也不会碰到,这同样是充满玄机的神秘之事。当时我正在叠衣服,从阳台收进来的衣服散发出秋天太阳的气味,这使我比往常有更好些的心情把它们叠好,我在叠一件质地比较柔软的棉毛衫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枝毛笔,就像电视里的毛笔广告那样清晰,但它不是那种崭新而完美的毛笔,崭新而完美的东西对我缺乏号召力,过于完美总是虚假的,带有人工性。在我眼前浮现的是一枝用过的毛笔,普通的狼毫,有三分之二渗透了墨汁的痕迹,上端还是本来的棕色,对,这肯定是一枝用过的毛笔,我已经很多年没写大字了,对毛笔早已生疏隔膜,但这个时候它忽然又回到了我的手上,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我觉得它也许像行星围绕太阳一样围绕我旋转,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转,但它越转离我越近,然后就到了我的手上。
然后,我在夜晚的灯光下打开新买来的墨汁,墨的香气顷刻弥漫开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久违的墨香使我感到无比亲切,这香气就像同样久违了的清朗明静的心情,一起从墨的汁液里逸出,雍容地来到我的心里。我抽出新买的毛笔,这是一枝柔软的羊毫,白色的笔尖挺拔而秀丽,饱含着美好的灵性,使我想起我跟扣扣讲的神笔马良的故事,我并不迷恋这个神话,但我此刻十分羡慕那枝神笔,如果我手上这枝毛笔是神笔,我会毫不犹豫首先画一叠钱,这叠钱的数目应该是3000元,因为我刚刚听说,我准备让扣扣进的那家幼儿园的赞助费已经从1500元涨到了3000元,即使这样也还算是比较便宜的,听说北海幼儿园的赞助费已经涨到了5万元,这使我们这些人连想都不敢想,即有神笔,也只敢画3000元,有了3000元我的扣扣就能进幼儿园了。然后我还要画一叠钱,同样地厚,也是3000元,我拿着这笔钱立马就去买飞机票,现在的飞机票好买极了,到处都是售票点,我所在的这条街就有两家,东头西头各一家,拐弯的另一条街还有一家。我拿着钱到最近的一个售票点买一张飞住n城的飞机票,然后带上扣扣再乘飞机回来。然后我就用神笔画实物,吃的、用的和穿的,我要画猕猴桃,扣扣十分喜欢吃这种昂贵之极的水果,25元一斤,有一次发了奖金我咬咬牙给她买了一个,就花掉了5元钱,这么昂贵的价格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紧接着我要给扣扣买那个叫狗拉车的玩具,有一次我带扣扣去百货商场买牙膏,不料她看中了紧挨着的玩具柜台上摆着的一只狗拉车,她牵着我的手走到柜台跟前,指着狗拉车说:妈妈买。我看价格竟是50元,就跟扣扣说,这个太贵了,我们不要买。扣扣一听就明白了,她从小耳濡目染,常常听我说什么东西太贵没有买,所以我一说她就不吭声了。但我看她眼巴巴地望着狗拉车,她的眼神让我心酸,于是我对扣扣说:我们来买一个不太贵的。扣扣听了就瞪大眼睛在玩具柜台来回看,然后指着一只仅有儿童牙膏的一半那么大的塑料摩托车问我:妈妈,这个贵吗?我一看标价:8元,但这个玩具几乎是整个柜台最小的玩具了,扣扣一定以为玩具越大越贵,越小越不贵。我本来心里打算花三四元、四五元,但我还是买下来了,我实在不忍心让扣扣再失望,只是在出商场的时候告诉她,这是她十天的牛奶钱。
那个我将要画的、在过去的柜台中的狗拉车就这样在这片灰暗的记忆中来到,好在这种画饼充饥式的戏谑心情大大冲淡了我的伤心,我之所以有这样良好的心情来幻想马良的神笔,完全是因为有那个出版社报纸编辑的位置,这是另一只幻想中的大饼,能充一辈子饥,而且我觉得它已经遥遥在望,离我不远了。有了职业就可以不用出赞助费了,我的扣扣就能顺理成章地进这家出版社上属机关的幼儿园,而且每天有班车接送。确实一切都不同了。
这只尚未到手的大馅饼远远地散发的光芒就这样笼罩着我,使我心怀兴奋地坐在桌前,我把毛笔探进墨汁里,墨的汁液携带着它的香气,沿着纤细的毛毫上升,发出植物吸水时的簌簌之声,白色而纤细的羊毫变得纯黑发亮,每一根都饱含了墨汁,它们纷纷从原来紧紧挤着的状态分离出来变得松软可掬。我把柔软的笔尖轻轻按在纸上,这种间接的触觉有一种久违了的舒服,羊毫柔软而润泽的质地通过纸获得了证实和加强并且沿着我的手指胳臂传导到我的全身,我按照字帖写下第一个“大”字,这本专为中小学生编选的颜体大楷字帖由简到繁,经过了放大制作,白字黑底,看上去十分舒服“大太天、平夫不”这些互不相干的字端庄深厚同时又有一种憨里憨气的感觉,就像一群平头正脸衣着整洁的好孩子,我仔细地把它们一一按落到纸上,犹如从字帖上领回我的家。这个过程使我去掉了躁动、焦虑和不安,使我安静平和下来,在安静中怀有一种包容的母爱。
连续两天睡好了觉,我感到自己精神焕发,我从镜子上看到我的皮肤光滑饱满,细小的皱纹不见了,就像第二张潜在的年轻的面容战胜了憔悴的面容而浮现出来。我重新开始喜欢自己,我从自己的脸开始再次接受这个世界,从脸扩展到头发(这时我发现自己的头发太长,长年的马尾巴发型使头发感到疲惫,我决意马上把它剪短,这个念头占据我的同时我顷刻感到头上变得轻快极了),胸部(它依然挺拔而年轻,丝毫没有因为给扣扣喂奶而变得臃肿下垂,生活的日夜奔忙使我长久以来没有注意到它的优美和从容,它不为任何人准备,除了我自己,我不相信那种女人为男人而美丽的说法,如果我的体态优雅苗条,没有多余的肉,首先是我自己感到愉悦)。腰凹陷、瘦削、轻盈,腹部结实、平滑,大概在这个年龄生过孩子的女人中比较少有,它不像终生未育的女人那样贫瘠,也不像那些一生孩子就膨胀的女人那样累赘,这是女人身体线条优美流畅的重要部位,我尤为喜爱它,并且希望能为许多人看见,我想象有一片美丽的海滩,我的腹部裸露在灿烂的阳光下,散发出棕色的光芒,或者有一场席卷一切的服装潮流,连我这种并不年轻也不时髦的普通女人都能自然穿上露出肚脐的夏装,我知道这些全都是没边的幻想,但为什么就不能幻想呢?我的不够丰满的臀部和虽然瘦削却不够修长的腿以及不够纤细的脚,我统统再次发现了它们并且像爱我身上最美好的部分那样爱它们。
我既爱我的身体,也爱我的大脑,既爱我的大脑,更爱我的心灵,我爱我的意志与激情,我爱我对自己的爱,自爱真是一个无比美好的词,就像一种奇妙的精神大麻,完全改变你对世界的看法。
接着我重新喜欢我手上拿着的梳子,这把木质的梳子朴素简单,能够保养我的头发,我爱面前的镜子、木凳、方桌、洗脸盆、杯子、牙刷、地板、墙壁、窗户,我爱窗户外的楼群、树木、草地,小卖部、报摊、邮局、电车、电车的长辫子和电线,人流、自行车、垃圾桶、下水道,我爱包含着这一切的街道,我既爱连接着我所在的宿舍楼的街道,也爱所有不相干的街道,我爱街道一直通向的那些公路,公路所连接的田野、农舍、电线杆,以及连接着的更遥远的群山,太阳从那里升起,降落到我的头发上。
这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像惠特曼,那个歌唱自己的人,我至少有十年没读过他的诗了,我血液中那点作为人的自豪感也在京城忙碌的生活中消磨干净,想不到他现在走了出来,沿着一条青草繁茂、尘土飞扬的乡间大道,而这条让人心情开朗的大道就在我的窗外。诗人惠特曼,他在我的血液里潜伏了十年,现在我看到这些绿色的草叶带着生命的光泽在我体内迅速成长、抽条,而我将要重新像一棵年轻的树木(或一棵草,在我的眼中它们完全等值)出现在这个充满着高楼、玻璃、水泥与沥青的城市。
然后我走到大街上,阳光再次从我全身的毛孔长驱直入,我先到一家简陋的发廊把我八年一贯制的长发剪掉,剪了一个十分短,短得有时髦嫌疑的发式。剪发同时也成为一种仪式,把旧的全部扔掉,以获得新的再生。我望着镜子里大不相同的自己,心想这么长的时间怎么就没想到要换一种发式,上一次剪发还是在n城,全n城独一份的丹麦发式,意气风发。生活就这样毁了我,而我长年沉浸在生活里现在才浮出来发现这一点,我探出头来,眼睛明亮,看到自己多年的马尾巴憔悴、疲劳,它耷拉在我的后背使那里沉重不堪。
我心满意足地将自己的短发看了又看,接着我发现了自己的灰衣服,我现在最不喜欢的就是灰色,它象征了过去灰扑扑的生活,它既是灰色的衣服,又是灰色的围墙、灰色的大院、灰色的楼房,我从存款里取出了150元,理发花掉了10元,我带上全部剩下的钱,从东四到三里屯,最后选中了一件双层的奶白色短风衣,这件衣服可以从秋天一直穿到初冬,根据气温的逐渐转凉,里面可以依次穿上短袖t恤、长袖t恤、薄毛衣、厚毛衣,而且奶白的颜色,配什么都不会太浑浊。我对这件衣服十分满意,一路快车骑回家,头脑里满是我的各色毛衣(我的毛衣从来不拆不扔不送给灾区人民,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给过我安全感,任何时候都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跟灾区人民一样饥寒交迫,而到那时不会有人给我任何帮助)配在这件短风衣里面的样子。
我首先找出一件黑色低领紧身薄毛衣,这件毛衣紧紧吸在我的身上,我看到黑色细密的绒线下自己的胸、腰、腹各个变得神秘动人,这种感觉如同另一种隐秘的光,一直从我的胸口延伸到脖子、到头部,同时在我绮丽的短发映照下,我一时觉得自己美丽极了。我长时间地观看自己,现在我的时间最多了。在镜子前我一动不动,我想不到要左右转身,只盯住一个正面就够了。我看到胸口那里一大片空白,忽然想起南红送给我的一样饰物,那是一颗玲珑剔透亮晶晶形状像一滴水滴那样的水钻,南红说这是一种人工钻石,假的,她们管这叫“水钻”南红说管它真的假的,好看就行。这颗水钻她已经带腻了,就顺手送了我,珠宝行里眼花缭乱地不停进货,南红攒了不少真假首饰。她告诉我用一根黑色圆绳子,让水钻正好在脖子的正中间,绳子千万不要太长,不要挂到胸口下面去,那样松松垮垮的很不好看,那还是去年冬天她到北京来的时候送给我的,我曾经戴过一次,后来就把它忘了。我找出来戴上,一颗晶莹闪烁的水滴就悬挂在我颈窝的正中,它的光泽立即使我的身躯和脸部笼罩上一种妩媚的魅力,这真是奇怪极了,因为妩媚是一个从来就离我最远的词,我任何时候都没沾上过它的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气味,我觉得这颗水钻实在是跟神话里的咒符有同等效力的东西,它顷刻间就能改变一切。妩媚好还是不好呢?我又从头到脚把自己看了一遍,觉得自己从心里喜欢这个既妩媚又坦荡的形象,妩媚不是狐媚,当然是好的,如果自己都不喜欢自己,我在这个世界就没有多少希望了。
我带着新的形象和内心开展了新的一轮行动,我真愿意说这是一场新的战斗什么的,战斗这个词潜伏在我早年的阅读经验中,充满了激情和信心,使我产生了一种非和平时期的亢奋,我现在最最需要的就是这些。
我打听到这家出版社的一名领导是我母校的校友,这个消息犹如一道神启,使我清晰地看见了亮光,这道亮光从茫茫的人海(连同灰色的楼群和马路,它们与陌生的人流结为一体,成为挡在我面前的凝固的大海,我左冲右突,找不到一点缝隙,如果我探进一只脚,任何一种东西都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挤出来)中打开了一道隐秘的缝隙,刚好有我的身体那么宽,我将走进这个通道,而某种浮力将托举我的双脚,一切障碍都将挡不住我。我在自己制造的亢奋中被这粒消息的火种弄得燃烧起来,我到这位身居要职的校友的办公室找他,我从容、大方、不卑不亢,我估计自己表现不错,校友说他一定帮忙,报纸正好是归他主管,正好是缺一名编辑,他将在下个月的社务会上提出来,他说这件事虽然不敢打包票,但成功的希望还是比较大的,保守一点说也有八成。我在当天下午又去找了兼管报纸的室主任,主任很热情,说最好能抓紧办过来,一堆活正等着人干呢,社里的其他编辑谁都不愿来。
既然直接领导和主管领导都说没问题,出版社又有独立的人事权,我觉得这次很有可能成功。我一直就是这样认为的,我不急不躁,耐心等着听结果,这中间我再也没有去找别的单位。我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我的失眠症也差不多好了,我每天晚上临两篇大字,比刚开始的时候像样一点了,我觉得这比练气功简单有趣,又不至于走火入魔,我想到等我把扣扣接来,也要让她每天练写毛笔字,穷人家的孩子就不要去想学什么钢琴,任何一点奢侈的念头都不要有,否则就是自寻烦恼。我要让扣扣成为一个朴素的人,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从小就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样就能保证她在精神上能够平安成长,不至于自杀或者精神崩溃。报纸上报道孩子自杀的事件实在太触目惊心了,当不了第一名就自杀,分数低两分就自杀,自杀这个字眼像闪电和惊雷,布满晚报或文摘的社会新闻版,它既烧灼着父母的心,又烧灼父母的眼睛,这片从天而降的大火弥漫了父母的视野,他们看到自己的孩子在这片火海中漂浮和挣扎,谁也救不了他们。我在电话里对扣扣说:好扣扣,妈妈再过两个月就把你接回来。扣扣说:要把爸爸找回来。
闵文起一直没回来,不知他在惠州出了什么事,我送扣扣回n城的时候他曾经给了2000元,是扣扣一年的抚养费,我如数给了母亲,现在一年过去了,人却找不到了。不过闵文起不是那种逃避责任的人,我想他肯定是出了麻烦,我希望他的麻烦不要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