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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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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事后他对自己很愤懑。为什么在酣睡中,依然响着那砰砰砰的声音?且不说比那更值得记忆的美好事物非常之多,就算是你要对不正常的事物留下具有历史价值的记忆吧,其实也远轮不到将那霍木匠钉金殿臣窗户的镜头作为首选,并重复映放到如此不厌其烦的地步!为什么霍木匠那鼓胀的短胳膊,那一齐紧往前撅的双唇,总像粘在灭蝇胶纸上的绿头蝇似的,即使在梦境里,也拂之不去?

    他在梦中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这已经很可怕;更可怕的是他竟不能指挥自己的梦境,他心里明明白白地在挣扎着说:不,不,这个不好,我不要这个,我宁愿要别的,哪怕是比这更丑恶更狰狞的然而,不中用,那梦境纹丝不变;他便只好在梦中痛苦得咬牙切齿

    当梦外那砰砰砰的敲门声,与梦中那砰砰砰的钉窗声搅成一片时,他惊醒了。惊醒的瞬间,他甚至有一种解脱的欣悦。然而很快他便完全回到了现实中。他挺身起床,判断出确实是有人在连续敲他那小屋的门时,他开始不快,并且那不快迅即膨胀为气愤,他吼了一声:“谁?!”扭亮了电灯。

    门外的司马山虽然已做出了最充分的估计,但在他拉开门,两人相对的一瞬间,司马山依然被他双眼中射出的愤恨吓了一跳。

    他当然不会让司马山进门。他厉声问:“你来干什么?”不待司马山答言,又气急败坏地宣布:“我只接待事先约定的客人!这个地方,我从不约人来!我不能容忍对我私人空间的骚扰!”

    司马山却抛卸了千言万语,劈头只是一句话:“望辉,你父亲那部遗稿该还在吧?”

    这也是司马山急中生智。毕竟司马山跟他同事多年,早把他脾性摸透。

    是的,他父亲有一部遗稿,是研究甲骨文的。始终未能付印出版。文化大革命当中,为保存这部毛边纸,毛笔竖写,并且附有若干拓片、照片和手绘插图的遗稿,他真可谓心力交瘁。这些年他一直想让父亲的遗稿面世,可是,送到有关的出版社,出版社不仅是不愿赔钱,还认为其学术价值不高,给退回来了。这很让他不服气。他知道出版社的编辑对这部稿子的学术价值是无从判断的,他们是送给了一位社外的老权威去评判,结果竟给出了这样一个评价,他认为那老权威要么是有眼无珠,要么便干脆是嫉妒,怕先父的书一出,便不利于自己的权威地位了。而且他怀疑那老权威在所谓审阅的过程中,抄录了不少父亲遗著中的精华,指不定什么时候,那老权威便会将其剽窃过去,据为己有。因此他频繁地联系了若干的出版社,打算尽快自费出书。一来这部书制作起来确实需要很大投资,二来人家一看是他要为父亲出遗著,都认为他在文化人里算是个有钱的,因此开出的价都带有“宰一刀”的性质;他若倾其所有,当然也能付得出,但他不能倾其所有,去做这一件事。于是他转而寻求赞助。有的企业家本是乐于资助他的,可是听他开口讲明,一是并非他的作品而是他父亲的遗稿,二是一部关于甲骨文的冷僻到极点的纯学术著作,便都呵呵一笑,不再接他的这个话茬儿。

    在头些天跟司马山邂逅,并被司马山引到他们单位的那间豪华餐厅,坐下来“叙旧”时,并不是他真要司马山帮什么忙,而是因为实在并无什么共同语言,于是便没话找话地说起了这件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请司马山顺便给寻个赞助者。

    他在温怒中,忽听司马山劈头是这么一句话,顿时语塞。他万万想不到,司马山急如星火地找他,并且连夜找到他这个住处,竟是为了他父亲甲骨文研究的遗稿!

    司马山看到他眼光脸色的微妙变化,心中得意极了。这便叫“水平”啊!司马山决心如此这般地一路表演下去。

    他撤掉了防线,司马山顺利地进入了屋里。

    他很勉强地请司马山坐。司马山却一副坐都来不及坐的神气。司马山就那么站在他面前,口气急促,却又条清理晰地把一大串信息送进了他的耳朵里:“我就先不道歉!实在是机缘凑迫,跟我们下面‘三产’有关的一家公司,老总是个难得的传统文化迷,我跟他提起伯父的这部遗著——我并没提起你的大名呢——只是叹息这么有价值的学术著作却生生地睡柜橱,不能见天日。他听了,居然很激动!连说拿给他看看,他竟是略懂甲骨文的呢!也不奇怪,他原是大学历史系出来的本科生嘛卜他明确表态,如果真有价值,他愿独家赞助!我说.那印起来可比一般书麻烦呢!他说,该麻烦的事就不能怕麻烦!我一听,真为你高兴呀!可是,他明天一早就要飞离北京了,我想事不宜迟,所以急得没头苍蝇似的;满世界找你!我想为别的事骚扰你你都饶不了我,为这件事,我就是打上门来,只要说清楚了,你肯定会‘刀下留人’!就是这样,最理想的方案,是今晚你就拿着伯父的遗稿,跟他见上一面;他一看持稿人是你,保险喜出望外!我、他跟你都是大忙人,一错过今晚,指不定哪辈子能再聚头!最好你们今晚上就能把事情大体上定下来!你看怎么样?”

    他这下子倒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了。他望着司马山那双锋利的小眼睛,那眼光以前总让他觉得有一股子大头针别纸

    2o9的爽狠劲儿,此刻他的意识便是一张纸,愣让司马山的眼光加话语给狠狠地别住了

    司马山来骚扰,竟完全是为了成全他给父亲出遗著的夙愿!这可能吗?

    虽然明知是不礼貌,他还是禁不住问道:“你来找我,就只为了这件事吗?”

    司马山一脸真诚:“那还有什么别的事?”

    他于是道谢。司马山这也才一迭声地自我谴责,给他这个肥得不能再肥的歉。

    司马山伸腕看看表,郑重其事地说:“这样,我就先走一步;我跟那位老总约在王府饭店,我们还有些个事要谈;你从容地找出那书稿吧;为了两不妨碍,这样,我们谈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用手机给你来个电话,你再打个‘的’赶到王府,如何?”

    人家想得这样周到,他还有什么话好讲?

    小屋门开时,迎向司马山的是一双恨眼。小屋门关时,司马山虽已背对屋门,却分明感到脖颈后洒满了愧疚的目光。

    48

    那天下午拍戏时,祝羽亮大发雷霆。

    他对三位主要演员都不满意。他骂饰凤梅的吉虹是“永远拔不起来的准二流”骂饰荷生的潘藩“根本不认真练活儿,整个儿他妈是个‘戏奸’!”这些个他享有“专利权”的拗口词儿,当事人虽然能听懂,听了很不高兴,倒也并没跟他闹翻;旁边的人根本听不明白他骂的是什么,更不往心里去。然而,他骂饰旺哥的康杰:“你丫的狗屁不通!好意思跟这圈里头鬼混!”却大大惹恼了被骂者,特别是,这句话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明明白白,而且,起码很有几个搞灯光道具的主儿,一听这骂,脸上便显出几分共鸣的神色来。

    康杰原是个电工,业余爱好武术,在一次全国性武术比赛中,得了个拳术项目的金牌;他头一次走上银幕,是被邀去为一部武打片的主演做替身,后来又被叫去当需要露些拳脚的配角;在参加一部叫做一不做二不休的古装武打片的拍摄过程中,由于扮演男一号的演员在拍了近一百个镜头的时候,忽然“拿糖”也就是非要出品人增加片酬,否则便以罢演为威胁,出品人气坏了,因为无论答应他还是辞掉他,损失都不轻;恰好导演也跟那颇为著名的男星不合,导演便跟出品人提出来,那就干脆辞掉那明星,起用本是在片中扮演配角的康杰来充男一号;导演是既看中了康杰的外形气质,又发现这个未受过专业训练的小伙子颇有一股子灵气;康杰宁愿在不增加酬金的条件下接过这个角色,出品人一算,即使重拍那一百来个镜头,也损失不到哪儿去了,于是便点了头;片子拍成,拷贝卖得居然不错,于是乎后来又有人请康杰去演了几部三流的电影电视剧,都是当男一号或男二号;康杰于是向往能进入正儿八经的艺术片,头年他争取到了一个根据文学名著改编的影片中的男二号,是个并不显示拳脚功夫的粗人,片子上映后,他居然引起了某些影评人与导演的注意,于是,他终于进入了这个栖凤楼剧组,饰演旺哥,对于他来说,这是进入正经“大片”的界碑,他工作得确实非常认真

    但是越往下演,康杰便越吃力。他从让祝羽亮摇头,直惹得祝羽亮暴跳。祝羽亮一再地对三位主要角色说:同性恋不仅在西方,就是在台湾,已经都是文学艺术中的“显学”咱们大陆的陈凯歌也已经拍了霸王别姬嘛!你们怎么一到这栖凤楼里的有关镜头,就那么样地不能到位呢?台湾李安的那个喜宴,录相带我们看了好几遍了,你看人家,对同性恋已经宽容到了那样的程度,你们怎么却还存有那么多的心理障碍?他说这些的时候,吉虹总跟他翻白眼;吉虹心里说,我倒想也演个同性恋者呢,你剧本并没给我那么个诠释的机会嘛!他对吉虹的不满,是因为吉虹事先知道了剧中的荷生是个同性恋者,先感到恶心,因此便总不能进入剧中那个凤梅在“揭穿谜底”前对荷生的性追逐情态,他认为这确实暴露出了吉虹作为一个演员的心理自控能力十分低下,属于朽木不可雕也一流;尽管吉虹在展示一个军阀豢养的贵妇那慵懒骄横的气派上是日渐长进,但她与荷生、旺哥的对手戏实在多是败笔!祝羽亮跟潘藩也是头次合作,他看出来潘藩对荷生一角是有理性认知的,在镜头前诠释起来也不费力,该点到的都给你点到,然而演起来未免太心不在焉,想必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早琢磨上他接的下一部戏里的那个他更感兴趣的角色了!所以他骂他是“戏奸”!康杰在拍几个关键镜头时简直不能及格,当他连续申斥康杰,终于迫使一贯谦恭的康杰争辩起来,他便说出了那极伤康杰自尊心的恶言恶语。

    康杰是这样跟他争辩的:“不是我观念落伍,容不得同性恋,可我实在是觉得你这剧本矫情!男的跟男的搞恋爱,总得一个好比是霸王,一个好比是虞姬,对不对?可我跟潘藩算怎么一回事儿?两个大老爷儿们,两个奘汉子,他们怎么会恋上?这不符合逻辑嘛!”

    祝羽亮一听这话,气得直跺脚。敢情他做了那么多导演阐释,对康杰竟全成了对牛弹琴!康杰竟死不懂得,同性恋并不一定是同性间互把对方当作异性来爱恋,有一种同性恋,或者说是最典型的同性恋,恰恰是绝对不需要对方引起一丝一毫的“异性感”热恋的双方并不是要用对方来作为“异性补偿物”而是认认真真地爱一个同性!可是康杰这么一个根本没上过大学,更谈不到有广泛修养的电工,你让他认知上怎么能达到可理喻的层次!更何况他也根本没受过什么表演的专业训练,在镜头前全凭直觉乖巧出彩,他直觉出不来,联想不到位,这戏怎么能不砸?祝羽亮后悔当初只注意到康杰的外形和武功适合角色要求,并且也是考虑到清明星来演片酬未免又要占去投资的一大块,便仓促选中了他这么个草包来演这至关重要的旺哥!现在换马已晚!

    ——“你丫的狗屁不通!好意思跟这圈里鬼混!”

    祝羽亮这话一甩出来,康杰先是一愣,然后便涨红了脸,把手里的一样道具一掼,说了声:“我他妈的不演了!”扭身便离开了拍摄现场。

    当时闪毅不在。潘藩先赶上去劝。吉虹也跟着去劝。摄制组又一次陷入危机。

    49

    那一晚吉虹情绪很亢奋。

    因为祝羽亮跟康杰闹翻,闪毅闻讯赶去处理,所以这晚便不再有暇来跟吉虹纠缠,吉虹因此痛痛快快地跟王府饭店的那个凤梅一起用了晚餐,并且又到酒吧里,选了一个可以喁喁倾诉的角落,两个人说起知心话来。

    在和凤梅的接触中,吉虹逐渐感受到,凤梅是一个真正懂得风月的人。检讨自己,真是惭愧得不行,虽然演过不少谈情说爱的角色,从所谓“纯情少女”到“青楼泼妓”并且有的角色居然还大受好评,甚至得了奖,可是,吉虹不仅至今还是个处女,不仅并无跟男人上床的经验,就是真正够得上是爱情的人生体验,严格而言,也仍付阙如。这不仅是那些迷恋她的影迷们万万想象不到的,甚至于她自己,清夜扪心自问,也不禁喟叹:难道这是真的吗?

    想起来甚至不免有恐怖感:她至今竟仍没有体验到名副其实的初恋!

    不错,闪毅深深地爱着她,甚至于就闪毅那方面而言,多年前她穿着那件红毛线衣过生日,并且恰恰在那一天受到凌辱时,闪毅对她的感情,便已可称之为初恋了;可是她却始终没有爱上过闪毅。

    因为演这部栖凤楼,她也曾在暗中自问过:我是性冷感?抑或是竟有同性恋的倾向?答案是坚实的:否。她对同性恋能够理解,却无论如何不能引出哪怕是丝毫的情愫来。那么,她爱什么样的男人?具体而言,哪一个男人引起过她的爱恋?她总结出来,大体而言,她喜欢比较儒雅的成熟男性,她曾喜欢过中学里的那位身材颀长的数学老师,还喜欢过所遇到的头一个导演,以及在孤舟里演她那一角的哥哥的那位演员,那大体都是些有高贵感的知识分子型人物。至于现在她所演的栖凤楼里的那几个男人,无论是戏中角色还是扮演者,从“将军”到“荷生”到“旺哥”没有一个是她心仪的。

    在同王府饭店的这位凤梅的交往中,她们逐渐谈及对男人的看法,以至于有一天那凤梅问她:“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最性感?”

    她试着回答这一问题,说她喜欢儒雅的,王子般高贵的,风度脱俗的,额头宽阔并且发亮的,下巴上有凹窝的凤梅耐心地听完,追问:“就是这样?”她点点头:“唔,基本上就是这样吧”凤梅竟“噗哧”笑出声来,评价道:“原来,你还纯洁得跟一个高中女学生一样,简直没有入门呢!”这话令她吃了一惊。于是便虚心求教

    经凤梅点拨,她才茅塞顿开。原来,漂亮与性感,喜欢与性吸,爱情与性乐,都并不是一回事“当然,能都合到一块儿,那是福气,”凤梅对她循循善诱:“实在合不到一块儿,分开享受,只要你不是故意要伤害谁那也挺不错”

    呷着鸡尾酒,听着凤梅这些个惊心动魄的话语,吉虹有一种偷吃禁果的冒险感与居然尝到奇滋妙味的快感

    就在吉虹脸儿绯红地聆听凤梅的骇人经验时,司马山和另一位男士进入了酒吧。司马山一进去就用眼睛搜索吉虹与凤梅的身影,果然在!司马山不禁暗暗为自己喝彩。他和那男士在靠门口的座位上落座,未及点酒,他先用手机跟雍望辉通话,请雍望辉赶紧带上“伯父遗稿”来这里与“罗总”见面。其实那个跟他坐在一处的男士鬼才知道是否真的姓罗,是否真是个有财力的总经理,不过,那人显然是来跟他合作,蒙骗雍望辉的。

    在雍望辉到达这酒吧之前,司马山一直心神不定,他很怕吉虹和那凤梅忽然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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