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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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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起身离开酒吧。他的一双小眼睛,射出大头针般的锐光,似乎是在竭力地将那两位女士别纸般地别牢在那里。

    雍望辉没多久便赶到了。他带来了厚厚的一摞书稿。那位“罗总”没翻几下,便爽快地表态说:“原来是您的父亲!这就更不用犹豫了!您给来篇序吧!说不定借您的大名,这冷书也能升几度的温呢!这书我出资!稿子我拿走,我马上安排下面的人投入具体操作进展情况,和我联系不便的话,你随时问司马大哥吧!”

    雍望辉喜出望外,可是也多少有些狐疑,这最起码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而且有许多的细节乃至于技术性问题有待于一一落实:找哪家出版社要书号?来不及复印,原稿你这就拿走,万一搞丢了怎么办?我写的序你什么时候要?我怎么给你?谁来校对?这种著作可最怕排错印乱!究竟印多少本?怎么发行?我能得多少本?还是印出来全给我,让我自己去赠阅?你这就拿走书稿,要不要写个字据?我要不要给你写个正式的委托?

    雍望辉一生的弱点便在于此:逢到真正牵扯到切身利益的事情上,他心里并不是不在乎,可是嘴里的舌头就是那么样的不争气,死甩不出足够的话语来。他刚嗫嗫嚅嚅地哼出他心中急切想议决的一些问题来,那“罗总”已经把他拿去的书稿塞入一个密码箱中,并且“咔嗒”一声关闭了箱盖,迅速地拨乱了数字环;司马山一旁拍着他肩膀,笑吟吟地说:“你放心!罗总办事从来都是嘎嘣脆利,说一不二,点水不漏这事你跟我联系就是了,你回去可以开出一个单子,看还有哪些个细节需要逐一落实,交给我,我给你及时电传到罗总那边包在我身上!”

    雍望辉还能说什么呢?惟有连连致谢而已。

    司马山看准时机,拍下雍望辉的胳膊,朝酒吧深处一指:“咦,那不是吉虹吗?那可是罗总最崇拜的偶像啊”说着眼光便朝“罗总”瞥去“罗总”便眯起眼朝那边望,喃喃地说:“是她是她,果然是她!我真是喜欢她在孤舟里的表演,这么年轻的演员,能演出人物内心深处的东西,不简单,不简单!”

    司马山便对“罗总”说:“望辉跟吉虹熟极了吉虹他们如今正借寒舍拍一部新片呢你要不要去跟你心仪的艺术家认识一下?”“罗总”嘴里说:“那怎么好意思”下巴却在往下点,眼神凝了那个方向;司马山于是“水到渠成”地求雍望辉:“你就勉为其难,给罗总,还有我,我们,给牵个线,认识一下吧!我我们不会太打搅她们,就认识一下,交换个名片我想吉虹她们会高兴的,我们加入‘追星族’,不会掉她们的份儿吧?”

    雍望辉平时是最厌恶做这类事的,可是,在当时那么个情境下,他很难拉长脸予以拒绝;他犹豫着,望着那边,说:“吉虹倒是吉虹可那位小姐是谁,我可不认识”

    司马山故意猜度着:“好面熟盖丽丽?李媛媛?高宝宝?嗳,先不管她,先认识一下吉虹就很荣幸了嘛!走,咱们且当一回‘追星族’!这也是我们还有青春情怀的象征嘛!好事!”说着他便站起了身来。“罗总”也提着密码箱起了身。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雍望辉便强打精神,跟司马山和“罗总”走了过去,直逼吉虹和凤梅的桌前。

    雍望辉后来完全不记得那短暂时间里所充塞的细节。他只记得受到惊扰的吉虹瞥见了他以后,至少是脸上并未显露出他预料中的愠怒司马山和“罗总”都递上了他们的名片,当然不光是递给了吉虹,也递给了那位女士;吉虹说:“我可没名片”司马山连说:“您用不著名片只有我们庸人才需要名片”那位跟吉虹在一起的女士根本没站起来,吉虹也不向他们介绍,那女士接过了司马山和“罗总”的名片,但连正眼也没给他们一个,既没回奉名片,也没像吉虹那么申明一声,整个儿是置身事外司马山和“罗总”站在吉虹面前,说了些捧场的话,吉虹微笑着敷衍他们从头到尾,至多五分钟的样子

    可这对司马山他们来说,已足够了!他们已是“大功告成”!

    雍望辉哪里知道,他起了一个极为关键的作用——“自然而然”地将司马山他们的名片,传到了那位凤梅的手中!

    司马山的名片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递过去的名片,上面所开列的并非他的官位及相关信息,而是一个名字很特殊的公司及相关的手机号码什么的凤梅刚接过去也没注意,甚至将那名片就撂在桌上,根本不打算保留,但后来她一瞥之中,忽然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于是她将那名片拿起来再认真看,这一看,她的双眉便不禁一抖她再无心跟吉虹叙谈

    司马山那名片上所开列的公司,分明是凤梅的那个在背后所掌握的公司之一,该公司的头面人物她都认识呀,何尝有一个什么“司马杉”(司马山在这张名片上用的正是这样一个名字)?而且,这名片上也没有片主的职务,很是蹊跷啊,凤梅既是“个中人”当然很快意识到,这是故意来递到她手中,让她——他们——按那名片上的号码打电话联系呢!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咱们就联络联络!

    吉虹还想跟凤梅说些在别人面前难于启齿的话题,凤梅却耸了耸肩胛说:“啊,忽然累了,我想回房间休息了”

    凤梅回房间了,吉虹一个人留在酒吧里,小口小口地呷着“红粉佳人”很胡思乱想了一阵。临走,她把人家给她的名片都撕碎扔到了烟碟里。

    50

    三杯“二锅头”下肚,康杰心里头话多起来。

    他在崇格饭店一隅独酌。餐桌上摆了两副餐具。他在等另一位来。那位总也没到。这更让他心里头话迭话,话赶话,简直把他憋闷坏了。那位再不到,他很可能使猛一拍桌子,把心里的话狂喷出来了!

    康杰虽然常在影视中出现,可是他走到大庭广众之中,很少被观众认出来。偶尔也会有某几个观众在一定距离外指着他议论说:“咦,这不是那个吗?”观众口中所讷出的并非他的名字,而是他在最近所放映的某一部影视作品中所扮演的角色的名字;即使这样地被指认出来了,也极少发生观众热情地跑过来,请他签名留念的事。

    刚刚进入演艺圈的时候,康杰不仅兴奋,而且自豪。他一非科班出身,二非“世家子弟”以寒微的出身,低浅的学历(初中毕业后,只上过半年的电工培训班),居然从俗世底层,跃入了当今多少红男绿女“追星一族”艳羡不已的影视圈!他所依恃的,也并非仅是阳刚的形象与一身的武功——他们一起练武术的哥儿们,多有被影视制作人请去客串的,有的甚至也演过一两回主角,但几乎都不能持久地在影视圈里混下去——他实在是颇有些一点便通的表演才能,更夸张点说,他有种与生俱来的灵气儿,那是你单靠电影学院、戏剧学院的培养,生发不出来的!

    康杰这几年片约不断。他几乎整天生活在演艺圈里,扩而大之,是混迹在文化界里吧。为了不让圈里界里人小觑,他没少下功夫加强修养。开头有人捧他是“中国史泰龙”或“东方施瓦辛格”他相当得意。后来他得知香港人称那类演员是“大只”也就是靠在影视中“卖大块儿”取悦观众,与女演员靠色相吸引人无异,属于最下乘的一流,于是便发奋要从“大只”的定型中升拔出来。他把美国影星道格拉斯奉为楷模——人家阳刚方面既可与“大只”媲美,却又能俨然跻身于演技派红星之列——他把所有能搞到的道格拉斯演的片子的录相带都看遍了,有的看了不知多少遍,来回来去地琢磨,真是很有领悟!他还从其他各个方面来提高自己的修养,他的书架上有两种译本的尤里西斯和一大摞追忆逝水年华,并且都硬着头皮读过一部分——实在难以卒读!说实话,连那本薄得多的百年孤独,他也是极勉强才读完的,并且心里头茫茫然:究竟好在哪儿?!可是再听到圈里人议论到什么时髦玩艺儿,他还是以岂甘人后的劲头力求先睹为快。最近抢读的是廊桥遗梦,那倒是明白易懂,但说真格儿的,他也还是不喜欢因为至今他仍未结婚,父母双亡而一个出阁已久姐姐一家也并不构成他的负担,他所得的片酬虽远比不上吉虹、潘藩一档,却也在与日俱增,所以他的生活水平应当说已大大超出了他所出自的那个阶层,他的居室装潢得相当漂亮,购置了相当昂贵的音响,他试着听各位西洋大名家的古典名曲,当作一门功课;可是真正让他听来得以松弛的,到头来还是克莱德曼的浪漫钢琴曲或香港林子祥唱的那些歌他当然没有丢掉中国武术,但又请人教自己西洋剑术他毕竟才三十出头,他觉得自己在影视圈中实在是能以大展宏图!

    在此之前,他也曾频频感受到圈里人对他有意无意的歧视乃至鄙夷,比如在某个剧组里,他演一个恶“衙内”那位演女一号的当红艳星开口闭口总称他为“康师傅”听来似甚亲昵,其实是在时时指明他的“真实身份”;又比如有一回导演在进行导演阐述时,侃起了“后现代”、“后结构”什么的,他本是听得格外认真的一个,那导演却对他一瞥之后,忽然对大家说:“我知道这话对有的主儿完全是‘对牛弹琴’”于是不少人便都斜眼朝他看,他顿时感到脸上有万根蜂刺扎入但他都把那些个伤害吞下去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确属这个圈子里的“外来户”自己既然喜欢在这个圈里混,那就只能是忍痛跟这些个“原住民”磨合

    然而今天拍摄现场所发生的冲突,却一下子令他忍无可忍,他心中失却了平衡,不仅一跺脚跟导演祝羽亮掰了,就是闻讯赶来劝和的闪老板,他也没给好脸好话“你丫的狗屁不通!好意思跟这圈里鬼混!”这他妈的是什么话?我他妈的凭什么要吞下他妈的这碗蛆?

    谁他妈的狗屁不通?你们他妈的这堆蛆才狗屁不通哩!瞧你们拿出的这些个破本子,一个比一个远离老百姓的真实生活,一个比一个胡诌八咧瞎jī巴乱攒,你们通吗?连狗屁不如!你祝羽亮有他妈的什么了不起?你丫的究竟懂多少人事儿?你不就成天在那儿寻摸捞个国际大奖的事儿吗?“同性恋早成显学了”人家都成“显学”了,你还跟在人家屁股后头瞎起哪门子哄!你同性恋成“显学”是你的事儿!我姓康的就是没法儿体那个验嘛!游泳场上,我无意中跟哪位爷们的皮肤蹭了一下,心里头都硌硬不错,咱们吃演员这碗饭,不管是人间有呢还是没有的千奇百怪的事儿,只要这戏真有个自我逻辑,咱都豁得出去,给你演出来就是!别看咱没上过电影学院戏剧学院,这点功夫咱天生就有,可你也不能把咱们当肉做的道具,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你问老板也别以为软硬兼施,我就低头上套!谁跟你们这些人论哥们儿?你们这个圈里哪儿有什么真哥们儿真姐们儿?潘藩口口声声跟你论哥们儿,其实他现把在另外的摄制组当成他的正窝儿,你这栖凤楼他只不过是权当个过路的“风雨亭”你还让我跟他学学,学他什么?学吃里扒外?学使奸耍猾?我真罢演要赔偿你损失?甭跟我那么趾高气扬的!摆什么大老板的架子?你当年不就在这破楼里住吗?那时候你不跟咱一样,穷得耸肩拱背,抖得起来吗?如今仗着你那海外的舅舅,发了个横财,你就龇毛露牙的了!告诉你,咱们大财没发,小财倒还有点,撕了跟你丫签的约,咱也不是真赔不起你!我“好意思跟这圈里鬼混”?他妈的,你们这个圈儿,就好意思跟这老百姓里头鬼混!你们就这么混吧!有他妈一天你们混不下去的时候!

    坐在崇格饭店里喝闷酒的康杰,满心充溢着从那个圈里回归昔日人际中的情怀。他约了原先住一个大杂院,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同班的“十四点”来跟他聚谈。“十四点”当然是绰号。人家的真名叫欧阳杰。也就是说他们俩的名字其实一样。开头,同学们把壮点的康杰叫“大杰”把瘦点的欧阳杰叫“二杰”可是新来的班主任老师因为他们俩在校运动会上都得了冠军,称他们为“咱们班的二杰”“二杰”既然成为了两人的合称,就有同学给欧阳杰另取了外号“十四点”——“杰”字恰主要由“十”和四个点构成嘛;这当然不够公平,因为康杰也是“十四点”啊!但不知怎么搞的,大家伙叫起欧阳杰“十四点”来,总觉得很贴切。“十四点”也便具有了更多的意味。康杰后来随父母搬到厂子盖的宿舍楼住,直到他进入影视圈以前,一直跟“十四点”保持着密切联系。“十四点”后来成了个安装清洗修理燃气热水器的工人,隶属于一家服务公司,公司的热线电话常登在晚报的小广告栏里,因此打电话来请他们上门的人很多;有的户“十四点”去了,服务得不错,户主对他有好感,他也觉得户主可交,便给留下他个人的呼机号,这样以后那户主便得以跟他直接取得联系,他去干活,可以不算公司派的,便可以省交“份钱”而他也便可以优惠户主,两下里都觉合算;“十四点”便这样有了一个跟康杰完全不同的生存圈。“十四点”娶妻生子以后,再没进过电影院,所以康杰演的电影他全没看过,只是偶尔在电视里看到康杰在那里头或飞檐走壁,或噼啪乱打,他是既不羡慕,也无跟康杰取得联系的愿望。偏偏头年康杰的热水器坏了,打电话请人来修,修理工来了,康杰一见,不禁惊呼:“十四点呀!”“十四点”只是憨笑,倒并不怎么激动这样康杰算是有了“十四点”的呼机号。

    康杰一个人坐那儿自斟自饮“十四点”答应来可总不见影儿。康杰又用“大哥大”呼了一遍,这回“十四点”回了话“十四点”在那边喘着粗气说:“刚把这活儿弄完,实在是难弄,费了我好大精神!我在三环外头啦!可不,我们净到远处干活,哪儿都去,前几天还去了昌平呢!不这么干吃什么呀?你干吗非揪我去呀?哪顾得上吃饭呀!你请我喝酒?我还真不喝酒!你那儿是个饭馆吧?干吗急赤白脸地催我去?是不是那儿的煤气灶出毛病啦?是?真是?那你得问问他们,是怎么不灵了?要是大毛病,我手头带的家伙恐怕还不够呢!什么?怎么着我也得去?要不就是不给你面子?哪儿跟哪儿呀!好,我这就去!怎么来?我骑车打‘的’?就是不骑车我也没那份打‘的’钱啊!好,那你等着我快,没那么久好”康杰一身名牌休闲运动服,色彩素淡,不懂行的人看上去不觉扎眼;可是手持“大哥大”在餐桌那儿一跟远处的人对话,有的食客便对之另眼看待了;于是有两个年轻人便凑上前问:“您是里的吧?”他们说出了康杰所演的一个电视剧和其中他那一角的名字,有让他给签名的意思。搁在以前,康杰一定善待他们,有求必应;可是现在他正想从影视圈的阴影里跳出来,而且马上想到了有一回那作家雍望辉在摄制组里聊天时说的话:“一流的演员,观众既记得住他的名字,也记得他的代表作,和他扮演的角色的名字;二流的演员,观众记得住他本人的名字,可是往往一下子想不起他扮演过哪个角色;三流演员呢,观众总记不住他本人的名字,遇上他就总是用他最近演的那个角色的名字称呼他”当时他听了不仅不生气,还呵呵地笑,觉得毕竟是作家,观察分析世道人心挺准也挺损自己三流就三流,总比不入流强,来日方长,玩命儿奋斗,冲一流奔呗!现在他却忽然对雍望辉那些话和说那些话时的嘴脸极其反感于是他迁怒于那两个凑上前来的年轻人,朝他们一翻白眼:“你们认错人啦!”

    康杰急不可耐地等“十四点”到来。仿佛“十四点”是很可捞的稻草,一旦捞到手中,他便能从误膛进去的那个臭烘烘的圈子里跳出来,重获普通人生活圈里的一派淳朴与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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