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门大敞着,行李生正从镀铬的行李车上,为那对洋人往房间里搬箱子显然,他们是乘另一边的电梯上来的吉虹愣住了,她双手紧紧扼住小熊的脖颈,仿佛那是一个恐怖的场面她稍微镇定点以后,便去楼层服务台打探,那瘦瘦的值班小姐礼貌而冷然地说:“她退房了”
吉虹回到自己房间,把小熊扔到地毯上,仰倒在长沙发上,非常的失落。凤梅离去,为什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呢?她到哪儿去了呢?回那个别墅去了?怎么这里就不留房了呢?其实她就是几个月不来,也留得起这房啊“有没有再贵一点的?”凤梅懒懒的声音又如在耳边,以这样口气说话的人,除非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是不至于把房退掉的啊!
吉虹不知道凤梅那别墅的电话忽然想起,凤梅说过,她曾长住新世纪饭店,也许她是回那里了?吉虹坐起来,拨电话,先问出新世纪的电话,再给新世纪的总服务台打电话可是她说不出凤梅用以登记住房的正式用名,因此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吉虹终于又仰倒在沙发上,一时心里仿佛灌满了干涩沉重的砂粒
失去了凤梅以后,吉虹才痛感凤梅对她是多么的重要。凤梅有时显得非常的神秘,比如她经常和一些看上去就很有身份的男人出没,遇到了吉虹,只是微笑一下,决不向吉虹介绍男方,事后提起,顶多也就一句:“不是你设想的那个”这个那个都不是,那么,究竟哪个才是呢?凤梅有时却又相当地实在,论起事说起话,仿佛她也就是个很一般的工薪族,顶多也不过是个外资企业里的白领丽人的口气,比如她跟吉虹讲起京城商品房一类的事儿
吉虹并不想打探凤梅的隐私。凤梅一定有凤梅的道理。可为什么,自从那天在酒吧,雍望辉跟那个什么司马杉来打岔以后,凤梅说是累了,要早点回房休息,抛下她吉虹,竟从此杳若黄鹤?
当然,凤梅没那么个跟我永摽在一起的义务吉虹理智上明白,感情上却禁不住惆怅。吉虹感念凤梅对自己的启蒙演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电影电视,我居然还是个浑的!直到得到凤梅的点拨,我才算开了窍:原来女人之所以为女人男人之所以为男人
吉虹仰卧在沙发上,胡思乱想。她空前地可怜自己。别看她自从进入影视圈后一帆风顺,其实,人生的滋味,真实的厚重的滋味,她究竟尝到了多少。实在难说!
当年,她穿着一件水红的毛线衣,过她的十岁生日。可是却遭到了可恶的男同学的欺侮,他们把她推到装废品的筐里,像踢足球般地把那筐连同她踢来踢去这件事在闪毅的记忆里,竟那么样地深刻有一回,是在哪儿?反正不是个好地方,那雍望辉,竟也提起这回事,口气上仿佛这就怎么着了似的可是在吉虹自己来说,关于这件事的记忆刻痕,倒并不怎么深重因为没过几年,等到她一上中学,世道就变得仿佛专为她搭顺风车而存在似的,她有着更多彩虹般的,散发着蜂蜜气息的记忆,厚厚地覆盖了那酸涩的记忆然而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这件事却一下子浮跃到了吉虹意识的上层;更准确地说,是闪毅提及这件事时的那种非同小可的神态情愫,令吉虹忽然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这跟凤梅有什么关系?有很大的关系!凤梅虽然飘然隐去,凤梅启蒙的种子,却在吉虹心里格外迅猛地窜出根须、抽出叶芽
正当吉虹在沙发上冥想时,闪毅来按门铃了。
闪毅这些天被层出不穷的大大小小的麻烦缠身,弄得狼狈不堪。特别让他气闷的,是简直没有时间跟吉虹小聚。他本来是再忙也要每天亲自接送吉虹的;这些天连这项常务也只好放弃,另给吉虹包了车。这晚他总算把诸事且堵的堵挡的挡,得以偷闲一时,于是迫不及待地来找吉虹。他按门铃时本不抱什么希望,他知道这种时候吉虹很可能跟那个自称凤梅的女士在一起消磨,她们如果是在王府饭店内部悠游问题还不大,他可以细细地搜索;她们要是一同外出活动,那他可就只能向隅叹息了!
令闪毅喜出望外的是,门竟很快地开了,吉虹分明站在了他的面前!
闪毅察言观色,闹不清古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发现一只玩具熊歪在地毯上,忙弯腰拾了起来,拿在手中,问吉虹:“谁送你的?把它搁哪儿?”
吉虹坐在沙发上,仰头望着站在地毯中央的闪毅,仿佛头一回看见他似的,说:“狗熊是我给你买的你你退后几步!”
闪毅莫名其妙,但遵命退了几步。
吉虹两眼闪闪的,迸射出闪毅从未感受过的光芒。她继续命令:“把小熊放到吧台上你站直了,你立正!”
闪毅照办。心甘情愿地立正,并且还画蛇添足地给吉虹行了一个军礼。
吉虹把一只胳臂搭到沙发背上,表情诡谲,柔柔地问:“闪毅,你真的什么都答应我吗?”
闪毅笑说:“那还用说!”
闪毅要往前迈步,吉虹用一个手势制止了他。闪毅便仍旧站在那里。这时闪毅的意识里开始迸出了问号。
吉虹脸涨得通红。可是她发出了下一道命令:“你把衣服脱了!”
闪毅很爽利地将西服外套脱了,并且卸掉了领带。他以为那便是吉虹命令的内容。
“不,我要你全脱了!”
闪毅五官一下子错了位。他分明听清了,却问:“你说什么?”
吉虹重复那命令:“你把衣服全脱了!”
闪毅问:“为什么?”
吉虹不再说话,可她的眼睛灼灼如有跳焰。
闪毅问:“就在这儿?”
吉虹仍不言语,然而眼光更加咄咄逼人。
闪毅走到她面前,弯下腰问:“你怎么了?”
吉虹用手把闪毅一拉,闪毅便落座在她的身边。
闪毅试图用手抚摩吉虹的头发,被吉虹用小臂搪开了。
闪毅再问:“你怎么了?”
吉虹忽然离开沙发,走到吧台那儿,一把将小熊拂到地毯上,然后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仰脖一饮而尽。她背对闪毅。原来闪毅连她背部的表情也是熟悉的,可是今晚闪毅读不明白她脸上的表情,更读不出她背部抽动的含义。
闪毅正纳闷,忽然吉虹转过身,腰部抵住吧台,双臂合抱,双眼溢着流光,脸上是出乎闪毅意料的,十分妩媚的微笑
闪毅不知该怎么应对。这时吉虹又命令说:“你把衣服脱了!”
闪毅便解开衬衫扣子他脱掉衬衫,却不情愿脱掉汗背心,他说:“我汗不唧唧的”
吉虹说:“再脱!”
闪毅便脱掉背心。他自己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裸的上身,又屈紧了一下双臂,他为自己肥胖而远非健美的身体生出几分羞愧
吉虹却仍在命令:“继续下面!”
闪毅眉毛挑得很高:“你疯了!”
吉虹问:“你不愿意吗?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可是,你说过多少次:为了我,你什么都愿意的!”
闪毅冲过去,一把将吉虹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吉虹没有挣扎
“你今天为什么?”
“不不为什么我想把我给你可我想先看清楚你就是这样就这样”
55
韩上楼是一家台资饭馆,以石头火锅与无烟烤肉为其特色。
有四个年轻人,正在一处车厢座里涮石头火锅。那涮锅确由灰白的石头凿成,据店主说那石材里含有多种于人体极为宝贵的微量元素。测这种火锅,不仅味道极为鲜美,更是最佳的食疗选择。这家饭馆服务可谓体贴入微,每个火锅或烤盘都有专门的服务员代为涮烤,甚至代蘸佐料,顾客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坐享服务员搛到食盘中的美味。这种服务却令四位年轻人厌腻,他们对服务员说,招呼你的时候再来。他们要自涮自吃,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要在没有生人紧贴一旁的情况下畅意放谈。
四个年轻人里,最活跃的叫宁肯。他的户口不在北京,编制更不在电视台,可是他参与的纪实性专题节目这一阵打得很响。三十冒头的他,寸头牛仔装的造型,看上去青春焕发。跟他并肩而坐的是一个西服革履的矮壮青年,脸上一个好大的狮子鼻;这是他的同乡,比他大一轮,进京发展也比他早,如今已成一个大款,这顿石头火锅,便由该人做东。该大款姓矫,名片上印的名字是矫捷,可是宁肯戏称他“缴械大哥”他并不生气。后来在熟人中间,人们一见他就呼“大哥缴械”他便笑呵呵地作举手投降状;人们也便更喜欢他的旷达随和。当然,可能心里头是更喜欢他聚餐后掏钱付帐的爽快劲儿。
坐在宁肯与矫捷对面的,一位是年龄居宁肯和矫捷之间的小伙子,相貌相当地奶油,他叫纪保安。外人看他的模样,怎么也猜不到,他竟是国家大机关的一个堂堂的正处级干部。他在电视台的一个专题节目中,包了一个八分钟的板块。那是一个言论节目,每期节目都由他就最新的社会心理问题,发表一番议论。他是在电视台与宁肯认识的。两个人在许多方面观点很不相同,甚至互相抵梧,但是却很喜欢在一起碰撞。纪保安旁边是一位娇小玲珑的美女,她是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才从广播学院毕业。她并非现场哪位男士的女友。像这样地参与一些机缘凑迫的社交活动,是她那样的开放型新女性的常课。她觉得光是旁听这几位男士的神侃,也能受到不少的启迪。她的艺名叫春冰。
他们一边吃涮锅,一边喝酒。总喝扎啤已有点生腻,他们这回要了一小坛加饭酒,服务员替他们用锡壶烫好后,不断地来斟满他们的酒杯。春冰原来不敢喝,可是试呷了几口以后,觉得很是润喉香醇,便也不再叫其它软饮料。
随意闹扯中,宁肯提到纪保安最近的几期节目,恣意臧否说:“你这个言论小生,你那口气里头,怎么黏黏糊糊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你问‘此话怎讲’?什么叫黏黏糊糊?就是貌似厚重,而其实含混不清比如,你讲红军长征的故事,因为你奶奶是个真参加过长征的老革命,你讲起来,信文中又包含着栩栩如生的细节,并且因为你血管里流动着她老人家传下来的血,所以你那感情的真实度更非同一般可是,越过情感描述的段落,你那理性的归纳,却怎么说呢,我以为是非常之保守!你为什么不藉此弘扬更多的革命理想主义的东西,而只是只是停留在——停留在吁请当今观众,特别是青年观众——尊重前辈革命者的生命历程,也就是尊重他们的历史,这一个小小的落点上?”
纪保安回应说:“小小的落点?这落点果然小吗?一个由肥皂剧和商业广告占据最多时间的大众传媒,它所容纳的言论节目,只能是这么几分钟,怎么可能有更多更大的落点?坦率地说,我们既然大体上是一代人,我们所生存的人类大处境既然是相同的我与你,与其他同代人,其实不可能有完全抵触的思路我们面对的,一个是所谓全球化浪潮,这个浪潮被称做‘现代化’。所谓现代化,不从理论上去诠释了,从感性上说吧,第一世界的那些景象,都涌到了第三世界来:高速公路立交桥,玻璃墙面摩天楼,集装箱货柜码头大开间小格子,小格子里是电脑台,这样的office小轿车,别墅区,不锈钢雕塑,街心花园,音乐喷泉,大型购物中心,超级市场,快餐店,遮阳伞,迪斯科,摇滚乐这还都是从正面上描述,负面的东西我们且搁置一旁我父母,我奶奶,他们对之的置疑,困惑,我理解,可是我自己并没有其实这样粗糙地概括他们对现实的反映也不对,很不准确他们,比如我奶奶,她说,当年长征,为的就是要让穷人翻身,不受压迫,过上好日子。现在搞改革开放,拿我们老家来说,是过上好日子了,穷得不像样子的人户,剩得不多了,奶奶回去看到那情景,她很高兴,真高兴!谁说老革命只想着搞阶级斗争?什么不搞人跟人斗,就浑身痒痒反正我奶奶不是那样!她并不反对市场经济带来的繁荣,她没有道理反对满满当当的货架子可是,她承认,现在这些个繁荣景象,并不是她们在长征中所向往的,比如说,她跟我讲过,她们过草地时,在篝火边,想象过,革命成功以后,家家都会睡上那种木头架子,有顶子的,前头有踏板,床前一头是个小柜子,一头放个漆得很光亮的木马桶对对对,就是鲁迅在阿q正传里讲到的那种,秀才娘子宁式床!可是,今天怎么样?人们富裕了,睡的大都是从外国学来的弹簧床!我奶奶最看不上这种弹簧床,她至今拒绝睡这种床,这完全不符合她当年的理想!她参加革命,参加长征,可不是为了人们都来睡这种洋床铺!可是她也没有办法,类似弹簧床这类的东西,不是一样两样,简直是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对此她不高兴!很不高兴!她至今在家睡木板床,当然,她不反对把褥子垫得厚一点”
春冰打断他:“我想问问,你奶奶,她这些年出席会议,参观访问,总是要住宾馆的吧,可哪个宾馆现在不是弹簧床呢?她可怎么睡呢?”
矫捷笑说:“我知道,我知道那就是,让服务员把弹簧垫子抬下来,铺上被套当褥子”
纪保安说:“那你就想错了!这问题我问过奶奶,并且我也像你那么猜想过我奶奶她怎么说?她一听就火了,她粗喉咙大嗓门地说:‘哪个啊!我哪能那么麻烦人啊!我出去开会参观,都是革命工作,我革命这么多年,死都不怕,还怕睡它几回弹簧床吗’”
大家都笑了。服务员又来斟黄酒,春冰捂住酒杯说:“我不要了”宁肯便说:“你革命这么多个月了,感冒都不怕,还怕多喝它几杯黄酒吗?”大家笑得更厉害,春冰也便挪开了手。
宁肯的呼机响了起来。他拿起来看,皱眉:谁啊?遂借矫捷的手机,矫捷赶忙缴械,打过去,一听声音,啊,原来是“雍老师啊!您在哪儿呢?啊,啊,这样吧,我在韩上楼呢要不,您打个‘的’过来?您不是最喜欢接触各种各样的年轻人吗?我给您介绍几个新的!我们聊得正欢呢!话题是您也一定感兴趣的!好,好,恭候!”
其余几位一听雍望辉来,都很乐意。春冰说:“我是看他的文章长大的。”
车厢座难容五个人,矫捷便让服务员给换座席;没问题,服务员很快给他们挪到了一处围屏后的圆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