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他确实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光是一旁听他们侃,也觉得不仅醒耳,也常能清心。
来到韩上楼,宁肯把另外三位介绍给他。他且慢饮黄酒,听他们继续那个话题。
宁肯还是讥笑纪保安在电视里“钝刀子割肉”:“你为什么就不能爽性说清楚,你究竟是喜欢市场经济带来的新局面,还是对它忧心冲忡?你何必含着骨头露着肉的?你就该一吐为快啊!”矫捷笑说:“你这不是存心为难他吗?就是他对市场经济忧心忡忡,能在电视上说吗?”
他也忍不住插嘴:“小宁呀,这在文化大革命当中,造反派之间打派仗的时候,常用的一种办法,叫做——诱导对方犯错误!”
宁肯模模糊糊能懂,春冰简直莫名其妙:“什么叫打派仗?是不是就是武斗?当时造反派为什么还要分派?干什么武斗?”
他一想,春冰大概是一九七一年才出生,懂事时“文革”已经结束,对于她,那当然已是十分遥远的历史。他回想一九五年,他八岁的时候,听老师讲红军长征的故事,那故事对于他来说,遥远而神圣但其实,长征离一九五年只不过才十五、六年;而现在离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却已经二十六年了,离“文革”结束,也已经十六年;就是离那霍师傅撅着嘴唇钉金殿臣宿舍窗户,砰砰砰的,也已经二十二年!自己和这些年轻人,特别是和春冰,个体生命的记忆储存,差异是多么大啊!
他走了一回神,回过神来时,只听纪保安正在说:“其实,我和你们,总体的想法上,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你们注意,在我的那个言论节目里,我其实主要是强调这一点——其余的都可暂且缓议——不管怎么说,要尊重历史!要尊重我奶奶他们的历史!更坦率一点说,我以为,前几年的那个大悲剧,关键就在,到最后你简直不尊重他们的历史了!这是最伤感情的事!要知道,仅仅从社会心理学,或行为心理学的角度,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群体,你对他的态度,如果达到了无视或否定他的历史的程度,那他是一定不会对你让步的!不能再让了嘛!他是一定要跟你拼的!我跟我父母,跟我奶奶,代间冲突其实也是很厉害的,有时候会气得好多天见面不说一句话,可是,毕竟我是尊重他们的历史的那确实了不起!特别是我奶奶,我真想象不出,她那么个矮小瘦弱的妇女,即便当年年轻,怎么竟能毅然地随着大部队,穿过了雪山草地!所以我读索尔兹伯里的那本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时,也许是因为我有这么个奶奶,也就是你们说的,我血管里淌着她传下的血,我就激动得瑟瑟发抖!不管怎么说,如果说为了个人,为了小家庭,为了别的什么虽然正当美好的小目的,恐怕都是坚持不下来的!那确实,是为了一种普及于天下人的,瑰丽的理想,才使得她坚持下来!所以,我跟奶奶有千冲突万冲突,我不跟她的历史冲突!我常想,即使到了我这一代,我要否定奶奶他们后来的很多作为,甚至要改变一种活法,以至会让奶奶很伤心,可是我是永远不会否定到他们的历史的!没有他们的奋斗,哪有今天中国人的基本尊严?我会伤她的心,可不会伤透她的心,因此,到头来,我觉得,我们是会终于相互理解的!”
他听了非常感动,接过去说:“太好了!年轻的一代,不要否定老一辈仁人志士的历史;老一辈呢,反过来不要去否定阻止年轻一代的开拓转型我们的生命,其实都是民族群体生命链条中的一环,我们应当环环相扣,而又环环延伸我这几年一直在想,到头来我们只能是用代间和解的方式,来解开遗留的死结”
没想到宁肯却说:“保安,你这种想法,你父亲那一辈究竟有几个能接受?跟你同辈的,你这样的干部子弟,又究竟有多少?我很为你担心!搞不好,左边的说你右,右边的说你左,我们中间的呢,哈哈,又跟你并无共鸣!看起来你自己也苦恼,怪不得你在电视里只能点到为止,含混了之!”
他鼓励纪保安:“别听小宁的!阴阳怪气!你其实不仅应该把你的思想说出来,而且应该把它写出来!恕我直言,你们这样的干部子弟,真站出来为你们的长辈说话,让世人能真正理解他们,尊重他们历史的,实在不多!我倒想起了一个作家,黄济人,对,是他,住在重庆的,他是国民党将领的子弟,所谓“国干子弟”他这些年就写了好多书,写起义投向共产党的国民党将领,更写了许多被共产党抓住成了战俘的国民党将领,他写这些人的历史,让世人理解,认知结果,人们读了这些书,可以弄懂国民党军队何以败北,可以理解共产党对国民党战俘的改造政策这些倒还都不稀奇,最难得的,是从中写出了国民党败将们依然存在的人格,使他们能获得人格尊重!夸张一点说,国民党人倒有他们的子弟站出来,为他们接二连三地树碑立传,他们算是有了自己的代言人!可你们呢,你们当中这样的代言人,就像你说的,尊重历史的代言人,谁呢?你们当中应该有练索尔兹伯里那个活儿的啊!要么,你带个头,你来写!”
春冰一旁说:“雍老师,您大手笔,您来写啊!”他便认真地说:“最好还是既有个体生命的真切体验,又有自觉的而不是勉强的代言人意识,二者结合起来,才能写出那样的作品”
宁肯说:“代言人文学如今有几个人愿写?如今是一个充分地,甚至放肆地展示个体生命体验的时代!”
矫捷便问他:“你态度明朗点儿:你究竟认为代言人文学和非代言的个人文学,哪一个更文学?”
春冰听了说:“哟,跟绕口令似的!”
宁肯却只顾呷酒,吃涮好的肥牛肉片。
矫捷便指着宁肯说:“你这不也是‘含着骨头露出肉’嘛!”
他便代宁肯作答:“只要不是搞被动的,机械的,生硬的宣传,而真是熔铸了个体生命体验与感悟,那么,代言人文学当然是很好的文学!不过,不必拿各种文学来这样相比不存在哪一种比哪一种更文学这样一个问题”
春冰便问:“雍老师,那您写的,是哪一种文学呢?您代言不代言呢?”
他答:“我自己很清醒我的出身背景,我的个人经历,我的性格气质,都决定着,我只能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所以,我写的东西,一个是我的个体生命体验与感悟,一个是我作为旁观者,对他人、社会、时代、人类,也包括大自然、宇宙的观察与思索我写的,多数可能得算是旁观者文学”
宁肯便望着他,问:“雍老师,您提到出身背景,那对我们确立自己的话语特征,真有抹不掉的影响吗?”
他说:“我以为是的。机械地用出身框定一个人的阶级属性,那是不对的;可是解读一个人,我以为参考他的出身教养,那是必要的即使我们审视自己,这也应该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角度”
春冰说:“哎呀,有那么重要吗?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我算什么出身我爸爸妈妈都是中学教师算知识分子吗?可知识分子就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嘛,工人农民是劳动人民的另一部分,a等于b,c、d也等于民所以a等于c、d,不是吗?”
矫捷接过去说:“我倒觉得雍老师说得很有道理。我父亲是乡村小学的教师,可是他跟乡里的农民,究竟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宁肯知道,我们老家很穷,不仅是穷,还很愚昧保安你听了不要别扭,我听我爷爷说,当年也曾有红军部队经过我们那儿,可是他们竟遭到了暗算在他们夜里宿营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出来,把他们都杀了,只有很少几个红军逃了出去,大多数,都被问棍打死,给扔到枯井里头我爷爷记得,那些被杀的红军,有的还只是小小的年纪,大概也就十三、四岁我问爷爷,杀红军的是不是都是地主或他们的狗腿子。爷爷说,地主富农自己倒没怎么动手,狗腿子嘛,也难说谁是狗腿子,杀红军的,有我爷爷那样的自耕农,更多的是给地主干活的长年。长年就是雇农,本是红军为之奋斗,要首先将其解放出来的人,可是,据我爷爷说,他们杀那些红军时,都很自觉,很勇敢为什么要杀红军?那想法也很简单,就是认定他们是土匪,是流寇我问过爷爷,难道红军自己不宣传,不告诉他们自己是干什么的吗?他说,他不记得那些红军有过什么宣传,再说一听红军来了,村里的人白天就都躲在家里,敲门也不开,晚上竟联合起来,干那样残忍的事!这当然不是我的个体生命体验,可我的血管里,毕竟流着我爷爷传下来的血等我一天天大起来,爷爷讲过的这些事,便成为我心上坠着的很大很大的一个秤砣后来解放了,搞土改,我爷爷算中农,他让我爸爸,到县上上了中学,一直读到高中,这在我们村,是了不得的学历!爸爸上完高中,回到家乡,在镇上小学当了老师,我妈妈也是老师我爸爸也给我讲过可怕的事,就是土改的时候,斗争地主,地主确实该斗,可是那斗争会发展到最后,就有苦大仇深的贫雇农,拿着剪刀去剪地主的肉这事给了他很大的刺激,他心里一直觉得,不该这样地去剪一个已经被绑起来的人的肉他给我讲这个事,是因为,到我十来岁的时候,已逼近‘文革’前夕,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发展到,地主家的孩子,其实已经是第三代了,就经常挨成份好的孩子打,父亲不让我参加那种事情,他说无论如何人不该折磨人后来突然就来了文化大革命,我们那个村不知是怎么搞的,又杀人,忽然在一个晚上,把所有地富家的人,从老人到小孩,都给杀了,也是扔进那口古老的枯井里去,当年很多的红军的骸骨,还没有拾净,便又制造了新的骸骨那时候我爷爷奶奶我妈妈都过世了,只有我和爸爸,忽然那些杀人的人跑来抓我们爷俩,我们又不是地富反坏,怎么也有死罪?抓住我们,把我们捆起来,就听见他们很认真地讨论,我们该不该杀?认为该杀的意见占了上风,理由是我爸爸说过,土改时不该用剪刀剪地主的肉,我呢,拒绝打地富的孙子,并且,我爸爸属于‘旧学校培养的学生’,‘旧学校’就是资产阶级学校,培养的是资产阶级接班人,那不是比地富更反动?可是在他们争论的过程中,我爸爸成功地逃跑了那么,他们就围住我,杀不杀我呢?要不要把我也扔到那口井里去呢?他们商量的结果,是算了!为什么算了?因为他们有好几个人说,要杀就全都杀了,跑掉一个,而且是个大人,那把小的杀了,大的他有一天跑回来报仇,可了不得!有的就说,‘旧学校培养的学生’,说是可以改造好的呀,改造好了,就不是资产阶级接班人了,也就不该杀了”
春冰叫了起来:“哎呀,别说了别说了!让不让人吃东西了!”
宁肯说:“是很败兴!可这也是历史,不是要尊重历史吗?”
纪保安说:“历史应该是指一个时代,主流的东西”
宁肯说:“历史也有支流!仿佛一个河系,它应该是网络状的甚至应该是立体的三维的”
纪保安让步:“当然,缴械说的,也是历史的一个侧面”
缴械并不缴械,他接着要往下叙说,春冰用筷子敲击餐碟,抗议:“我不要听了!”
缴械举举手掌:“好,小姐,我缴械!我不再说具体的事情了,可是我想概括一下,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并不一定都有那个运气,能在历史的主流里成长历史的支流,甚至支流的支流,很可能裹挟着我们的生命之舟,把我们的个体生命,放逐在历史的边缘”
春冰笑了:“这还差不多!刚才像个恐怖故事,现在嘛,倒有点像诗”
宁肯便说:“当然是诗!你们都不知道吧?其实,缴械原来是一心想当诗人的,他写了好多的诗,自费出过三本诗集呢!他是这几年才下海的”
缴械叹口气说:“学诗不成,愤而下海哎,我是想说,每个人的出身经历不同,他对这世界人生的感受认知也就真是不同我是赞同雍老师的观点的!”
他的一双眼睛,在四个年轻人的脸上,扫来扫去,他看到,纪保安白皙光润的额头上,挤出了几道皱纹。
这位缴械先生的话,引出了他蒲公英种子乱飞般的思绪。是的,放在历史的主流中考察,砰砰砰,霍师傅钉那金殿臣宿舍的窗户,算得了什么?可是在他的个人生命体验里,在他个人的记忆储留中,那响声,那情景,那短臂上隆起的肌肉,那上下唇相挤而突出的细节,却至今拂之不去
他稍定神,听见缴械在说:“你问我们家乡现在还穷不穷?不那么穷了你别问宁肯,他号称我的同乡,论起来也真是一个县的可他爷爷那辈就走出县城,混进城,早就变质了!虽然父亲五年前亡故,我现在还跟家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最近还回去过现在我的父老乡亲们在干什么?很多人,都在挖硫磺!他们突然发现,我们那儿的丘陵上,能挖出硫磺来,他们就你也挖我也挖,很积极地挖,跟当年杀红军,‘文革’中杀地富,那么一样的来劲儿!挖出硫磺粗矿来,他们就地烧炼,使我们那个村,离它几里远,就熏得你眼睛鼻孔全跟着了火似的污染之严重,农田的荒芜,就不多形容了春冰小姐,又是‘儿童不宜’,好,我决不再形容这些个东西总之,我心里很难过是的,我的家乡,它为什么总是被放逐在历史的边缘?”
他心里也很难过。也许,现在整体上,也是处在某一段大历史的边缘?所以有那么多人感到失落、困惑、焦虑!从老一辈,到最年轻的一代
他听见纪保安在问:“那么,你认为,怎么才能使你那故乡,进入历史的正道呢?”
缴械在点一棵香烟,很沉郁的样子,宁肯便代他回答说:“要改变愚昧,要让下一代都能受到好的教育所以,缴械他为他们家乡,捐了十万元钱,给那儿的小学”
纪保安“啊”了一声,举起酒杯来,对着缴械,点下巴。缴械举举夹香烟的手,纪保安便自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57
韩上楼的餐厅后面,有一个歌厅。凡在餐厅进过餐的客人,都可以免费到歌厅消遣,并得到一杯赠送的饮料。这歌厅的特色,是摆放了一架乳白的三角钢琴,有钢琴手为点唱自娱的客人伴奏;暂时无人点唱,钢琴手便弹奏乐曲,或边弹边唱以娱宾客。这比那种千篇一律的以音响设备伴奏的卡拉ok歌厅有趣多了。
他随着四个年轻人进了那歌厅。歌厅不大不小,空间感觉恰到好处。灯光也不太幽暗,装潢得固然较俗,但俗而可耐。他们选择了靠里面的一个隅,围坐一处。四位男士都要了咖啡,春冰要了柠檬苏打。
他想继续听年轻人侃,几个年轻人却想唱歌。服务员拿来歌名册,宁肯让他先点,他翻看了一下,很少有他会唱的歌;他注意到,歌名册中有好几面是“台语歌”这恐怕是台资餐馆的特点吧。他把歌名册给了春冰。春冰翻了翻,都不中意,去问钢琴师,能不能弹芭芭拉史翠珊的那首runwild?那披肩长发的女钢琴师说可以试试,于是便给春冰伴奏起来,春冰唱得极其投入,只是很不流畅,唱完,连别的客人也给她鼓掌。接下去,宁肯唱了同桌的你,矫捷唱了小芳,然后是别的客人在唱。他很高兴又能回复到交谈中去——虽然在歌厅里交谈,往往不能充分地听清别人的话。
他希望能继续餐厅里的话题,可是四个年轻人却东一嘴西一嘴扯起了什么深圳文稿大拍卖,叶大鹰在俄罗斯拍红樱桃苦不堪言,激流岛诗人杀妻自尽,上海深圳新股票上市,长着几个脑袋的作家周洪如何频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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