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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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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3

    他本来无心去参加那个party,但是潘藩告诉他,在那位沙龙女主人那儿,发现有本英文杂志上有篇他的译为了英文的小说;这令他很是吃惊,他问潘藩:是他的哪篇小说?那是本什么杂志?也不知潘藩是故意不说,以引诱他去参加party,还是确实说不清,总之,这事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悬念;现在中国也参加了世界版权同盟,签署了“伯尔尼公约”国外翻译他的作品,应该事先征求他的同意,并且付他酬金才对啊!怎么他自己一点消息都没有?那边竟连样刊也不寄赠给他!不过,话虽如此说,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国外翻译这边作家的作品刊载出版,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事,更不是每个作家都能遇到的情况有这样的事落在他的身上,还是挺能满足他的虚荣心的。于是他答应跟潘藩一起去出席那个party。

    潘藩买了自己的私家车,虽比不上闪毅、矫捷一类的富商,买不起豪华进口车,但在演艺圈中,潘藩所买的是金属漆的桑塔那,也算“出手不凡”了。潘藩并没有认真在驾校参加过培训,但凭借其知名度,以及灵气和勇气,竟通过了路考,拿到了驾驶证。潘藩的宗旨是“在驾驶过程中学驾驶”所以买了车后有事无事总爱开着车满街跑,又特别喜欢为朋友熟人们“热情服务”

    他上了潘藩的车以后,才意识到整个儿仿佛是在参加某部警匪片的特技表演;潘藩要么在几乎就要撞到前面车尾的情况下才紧急刹车,要么红灯早变绿灯,却又愣发动不起来,差点让后头的车撞到自己的车尾车子上了二环路,潘藩把车开得飞快,扭头跟他谈笑风生,还净拣些前些天险出车祸的事来说,吓得他直攥拳头猛冒冷汗

    总算平安到达亚运村。在一栋塔楼门前停稳。下车后潘藩笑嘻嘻跟他说:“多玩玩!晚点儿不要紧!反正咱们有车!我把你送回去!”他心里说:谢谢,领教啦!就是出来没了公共汽车也叫不到出租,那我宁愿腿儿着回去,也再不能接受您的“热情服务”了!

    去乘电梯时,他又一次问:“这位女士怎么称呼?”

    潘藩跟他说过,他总记不准。潘藩再次告诉他:“大家都管她叫‘斯窝——斯艺’!”

    这听来实在古怪。他便问:“中文怎么写?”

    潘藩说:“很容易第一个字,是沙漠的沙,加草字头;第二个字是东西南北的西,也加草字头莎茜嘛!”

    他想了想,便说:“哎呀,这两个字,各有两种读音啊!如果写出来让我念,那指不定念成什么呢!”

    在电梯里,他就想:“莎”字,可以读成“缩”(“莎草”的“莎”),也可以读成“沙”(“莎士比亚”的“莎”);“茜”字可以读成“欠”(“茜草”的“茜”),也可以读成“西”(西洋女人名字“西茜”的“茜”)这样“莎茜”两个字,便可以有下列数种读法:沙西、缩西、沙欠、缩欠想到这儿,他不禁笑了。

    事后,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推敲并不好笑。这里面似乎浓缩着莎茜这位女士特有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二十年前是决不允许存在于这座都会中的

    在对讲器里报明了身份后,门开了,他随潘藩走了进去里面已经有若干先到的来客潘藩给他介绍女主人,那女主人莎茜猛一看大出他的意料,并非“徐娘”而显得出奇的年轻,完全是美国式的家常打扮,也就是说,那休闲服简单到极点,上身就是一件尖下摆的浅蓝色磨砂牛仔衬衫,领口下一连两个衣扣都没系;下身就是一条洗得已经露出些经纬线的深蓝色牛仔裤头发样式完全像个中学生——短发在耳后扎成两个抓鬏除此而外看不出一点装饰物

    女主人的穿着虽然简朴若此,但那住宅里面的景象,却令他大吃一惊——完全是美国纽约高档公寓大楼里那样的气派!

    如今北京不少居民也很舍得在住宅装修上下功夫,甚至极尽豪华铺张之能事,但一是居室的空间感很难达到朗阔,二是终不免在模仿“西洋景”上暴露出酸气土气。莎茜女士这儿呢?首先,她的空间大。她是把这座高楼的第十五层整个儿买了下来,将六套单元打通,拆除了所有的承重墙,进行了一番地道纽约式的装修。她用来当作party主要活动区的客厅近八十平方米,地面是极光润的人字形地板,上面铺放着极精美的波斯地毯;由不同风格但总体望去又和谐的沙发与座椅分割为大、中、小几个谈话区;在这客厅的尽头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墙面保持素白,上面恰到好处地悬挂着几幅大型的抽象派油画;顶棚竟也一派素白,不搞繁琐的吊顶装饰和吊灯;整个大客厅的光亮全由若干落地式朝上放光的黑色灯具,以及沙发旁台座上的大型台灯提供;点缀其中的是若干大型的盆栽观叶植物:凤尾竹、散尾葵、巴西木、大叶绿萝、朱蕉所有窗户一律改成当中没有隔栅的铝合金边框的整体大玻璃窗,此时将帆布型百叶帘一律收缩在一侧,充分展示出这京城入夜后璀璨的万家灯火

    女主人跟潘落和他打完招呼后,便消失在来客中。他感觉出,虽然潘藩把他介绍得很清楚,但女主人显然此前并没有听说过他,没有表示出一般礼貌以外的附加情绪,这多少令他有些扫兴他本以为进来后便会被女主人哪怕是稍微单独招待一会儿,他也就可以问问那本英文杂志的事儿没想到这个party是地道美国式的,尤其是地道纽约式的;你进来以后一切自便,如果你谁也不理,那也行,你可以或在一旁沉思默想,或在主人开放的区域里游来逛去如果你想跟谁对话,那你就走过去自我介绍;人家来找你,你可礼貌几句便走开;你找人家,人家若是跟你礼貌几句便离去了,你也不用介意人们随意组合交谈,可坐可站;似乎乐于站着聊天的更多些,尤其是站在那三角钢琴和大玻璃窗边也没有人来特意招待你,劝你吃喝;喝什么吃什么也都完全是自助式

    潘藩先带他游逛。原来还有另一个中等大小的客厅,那就完全是另一种景象了!那里面全是中式古典家具与摆设。潘藩指给他看,哪几样桌椅是真正的明代家具,如何的价值连城;哪一些是晚清和民国初年的;还有哪些不过是仿古的当代制品——但所用的红木可都是货真价实的那间客厅的墙面、顶棚就都装修成很复杂的中国风格,墙上有若干多宝格,每一格都摆放着些文物和工艺品;顶棚上吊下些非常雅致的宫灯有一面墙上挂满京剧脸谱、滩戏面具以及中国少数民族的各式面雕;有一面墙上把一袭清朝妇女的衣裙撑开挂在那里,是充当壁毯的意思;另两面墙上则挂着些水墨画和书法作品;地板上满铺着中国手织纯羊毛毯;在中式书案边还有落地青花大瓷缸,里面插着若干卷画轴整个客厅用大型的螺钿镶嵌出的汉宫秋色画屏间隔为两个区域总体而言,布置显得有些堆砌,色彩也过分强烈琐碎有几位客人坐在太师椅上说话,显然并不是为了舒适而仅只是出于有趣;有几位和他跟潘藩一样,走动着参观确实大有细观静赏的必要,有的古瓷和紫砂壶一望而知是精品;但也有若干令他感到观之不快的收藏品,比如象牙雕的鸦片烟枪、缎面已然陈旧的三寸金莲、花纹精致的铜水烟壶、黄包车以及拖长辫子的黄包车夫的模型

    此外还有两个较小的客厅。一个里面挂着若干当代中国民间画家所制作的“政治波普画”和“玩世现实主义”作品;比如一幅用极写实的笔法画着伟大领袖在检阅“红卫兵”而所有对领袖欢呼的“红卫兵”手里挥动的,本应是“小红书”画家却都给置换成了“可口可乐”易拉罐还有一幅画着几个青年人在喝“扎啤”可是他们个个都成了三头六臂的样子;另一个小客厅里面却保持着完全没有装修的粗糙状态,一些工业用的电缆轴,大的竖放着当桌子,小的竖放着当凳子;屋顶上有几个射灯,布出诡异的光影;相对而言,这里倒更是一个可以促膝谈心的地方

    潘藩又将他引回到大客厅旁边的餐厅里,那是餐厅和厨房一体化的敞开式结构;厨房设备是极端地现代化;可是长餐桌上所摆放出的party饮食,却又极为简单——只有一大钵用土豆、胡萝卜、豌豆、苹果制作的色拉;一大食盘夹着火腿、吉士、西红柿的三明治;一大盘从自选商场买来直接倒进去的炸土豆片;然后就是若干大瓶的可乐、雪碧和矿泉水;食具则都是一次性使用的纸盘纸杯塑料叉;再就放着几摞餐巾纸潘藩解释说:“很多人都是开私家车来的,所以不提供酒”其实更主要的原因应该是为了省钱。在吃上节省是美国人的习性,纽约人更是如此。

    他饿了,便自己动手,拿了些东西开始吃喝起来。一时也顾不得跟别的人互相认识,他把潘藩引到那间用工业电缆轴当凳子的客厅,两个人坐在一处边吃边聊。反正主人不在跟前,到处人声杂沓,估计别人也不会来注意他们聊些什么,他便进一步打听起这主人的来历。

    他先感叹道:“哎呀我不能算孤陋寡闻的人了,可我也还是头一回到这么个人家来她怎么这么有钱?这个莎茜”

    潘藩笑道:“你以为这就算北京城里最有钱的人了吗?她这不也还是跟好多家共住在一栋楼里嘛!她这实在也还算不得什么!真正有钱的,那是至少要一家一栋楼,有自己的私家花园的下回我带你去一个那样的人家!不过,我觉得她这儿挺有品味的至少是颇有情趣嘛!比如这间屋”

    他便问:“你上回告诉我,她是从美国回来,买下的这层楼她好像年纪不大嘛她怎么在美国发了这么大的财?”

    潘藩说:“我虽然来玩过好几次了,可从没听她自己透露过她的‘前史’我也不能直接问她,对不?来这儿的人,大都跟我一样,是辗转介绍而来的我也跟你一样,跟引我来的人打听过实际上来这儿的人,出了门也常互相拼凑各自所掌握的信息大体而言,她原是一个越剧演员唱过孟丽君什么的十来年前嫁了个美国商人,跟那人去了美国,住在纽约后来好像是,她那丈夫,在车祸国丧生了,她因而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她美国丈夫是个东方迷、中国迷、越剧迷听到这儿,你大概觉得也没什么稀奇可据说她弟弟在美国开着很大的公司是一家中国公司!她的舅妈有一天在这儿露过一面据说是个局级干部,而她舅舅据说级别还要高十来年前,中国人要跟外国人结婚,这边的手续可不是那么容易办的可来这儿的人也有别的说法祝羽亮就跟我说过:她哪儿有什么背景!她父母都是一般的小市民!那些个什么叔叔舅舅婶子舅妈,还有什么哥哥弟弟姐姐妹妹,都是她去了美国,特别是有了钱以后,才陆陆续续有的反正,她就是她:莎茜!”

    他问:“莎茜是她的名字吧,那么,她姓什么呢?我说的是她的中国姓”

    潘藩说:“好像是姓唐,可是又听有人叫她莎茜汤她那死去的丈夫可能姓汤姆tom”

    他笑了:“本来‘莎茜’这俩字就能有四种读法,如果再加上她的姓又可以是唐又可以是汤,那就该有多少种读法了?唐缩西,唐沙欠,汤缩欠,场沙西哎呀呀,真是太有趣了!”他便又问:“那她现在算哪国人呢?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呢?”

    潘藩说:“当然是个美国人啦!不过前几天有个杂志上有篇好长的文章,写她如何向家乡捐款,用来修复一个什么古迹,称她为爱国华侨”

    他说:“华侨?中国人,住在外国,才能称为华侨啊她现在不应该算是个美侨吗?”

    潘藩笑说:“现在谁还对这些个称呼较真?你问她究竟算个什么身份?说实在的,恐怕她自己也闹不清呢!她肯定已入了美国籍,户口在美国;可是她常住北京;当然她经常飞来飞去,国内国外,但是我的印象,起码我认识她这二年,她呆在北京、住在这个宅子里的时间还是最多的人她原来北京也没户口她好像在家乡开了个服装公司,还有美容院什么的,可据我所知她在北京还没投资设点她说她喜欢北京,喜欢这儿的文化氛围!她几乎每个周末,至少每个月,要在这儿开party,每次除了熟客,也总会出现新客”

    他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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