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而不是审判,但是黎柔似乎仍被视为嫌疑犯,完全不能得知别人在做些什么。
德鲁也不准被告知任何消息,因为既然他是她的律师,便可能拿那些消息帮助她。才怪。
这些爱搞秘密的混帐东西。
她抬起下巴,迎视检察官充满戒备的凝视。
在检察官的询问后,她说出那些多馀的资料:她的姓名、地址、居住时间等等。书记员尽责得一一写下,好像全世界到这时候才知道她姓啥名谁。
然后,检察官要求她叙述她丈夫死去的前一夜她在哪里,搭乘何种交通工具回家,及各种各样的杂事,简而言之,就是她重复告诉昆丁和治安官的那些。
黎柔只在检察官问及为何提早离开诺伯瑞庄时,她的声音才出现一丝不悦。“我没有不敬之意,但这些都写在我的具结书里面了。”她说。
检察官看看桌上的一张纸。“你只说你改变主意,请向陪审团解释好吗?”
“我原本打算去乡下休息,”她直视着陪审团。“没想到那里有那么多客人,根本没办法休息。”
“所以你回家,又马上开始工作?”检察官扬起一道眉毛问。“这对一个想要休息的人来说,不是很奇怪吗?”
“既然我无法得到任何休息,干脆让自己有点生产力。”
“的确,可是你真的,呃,有生产力吗?”
谤据六、七个人对她画室的描述,她早就料到检察官会这样问。
黎柔挑衅的迎视他锐利的眼光。“起初并没有。你一定早就知道的,我先跟自己吵架,用画室的东西发泄怒气。按着又是一个你也早就知道的事,我的粗心大意吵醒了我丈夫。我们也因此发生争吵。”
“请描述这场争吵好吗,夫人?”
“当然。”她说。果然,所有的旁听者马上集中精神。在今天之前,不管任何人怎样哄骗、诱导、威吓,她都拒绝细述这场争吵。大家都相信它是真相的关键。
“毕先生说了些让我生气的话,”她说。“我因此而讯咒他。”
臂众的兴趣更加深了。
“请更加详细的说明,毕太太。”检察官耐心的说。
“我不说。”
这引发了一阵猜测的低语。检察官瞪了旁听者一眼,低语声安静下来。
检察官不那么有耐性了,他要黎柔解释为何对陪审团隐瞒如此重大的资料。
“我丈夫显然因为一夜狂欢而不舒服,”她说。“他为被我吵醒而生气,还有他的头痛,否则他不会说那些话。而我如果不是生自己的气在先,我根本不会去听那些话,更不会被激怒,因而说了那些发泄怒气的话。重复那些不好的漫骂,只是赋予它们本来就不具有的意义。即使那些言语有几分真意,我也不要再说一次。我不要在公众场合洗我的内衣。”耳语声立时响起。
“我同意你的原则,毕太太,”检察官说。“然而你必定已经发现,你的仆人了解你们的对话带有威胁。”
“我到目前所发现的是,你所提及的这位仆人根本不了解任何事,”黎柔冷冷的说。“我发现毕先生的尸体之后,她不仅没有帮忙,还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必须喝下我丈夫收藏的雪利酒才能稍稍镇定下来。”
有人说话,有人偷笑,检察官又怒瞪一眼,现场才又安静下来。
他转向她。“容我提醒你,夫人。邓太太是在那个歇斯底里的状态发生之前的好几个小时,听到那场争吵的。”
“那我不能承认她听到的威胁话语是我说的,”黎柔回答。“据我对英文的理解,‘回地狱去腐烂’怎么也称不上威胁,不管语气如何凶狠。我承认我的用词不够淑女,但我从不暴力威胁他人,也从不使用暴力,除非对象是没有生命的物件,我自己画室里面的、我自己的东西。”
“你也承认,你当时很生气,”检察官仍然追问。“非常愤怒地要你丈夫,呃,回地狱去腐烂。”
“如果我气到会伤害他,”她说。“我想这是你要的结论,我倒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在最生气的时候当场使用暴力。邓太太稍后就看到他离开画室,回房间去了,我相信她并没有告诉你,她看到他受了伤。”
包多的笑声,还有检察官不悦的责备。
“我们遵照法律的要求,在此调查有问题的死亡事件,”他安抚的说。“我相信你也觉得有疑问,否则你不会要求当局介入。”
他一定是认为,一个有罪的人不会马上同意警方展开调查,而且全面的配合。黎柔两样都做到了,这应该也是检察官无法理解的。
“我并不怀疑死因,”她说。“我同意并尽力配合调查,是因为‘别人’似乎有怀疑,而我希望他们得到能让他们安心的结论。当时和现在,我都是这样想的,虽然调查庭只会证明浪费政府大量的资源。”
“那时似乎只有你对你丈夫的死因毫不怀疑。”
那时。这两个字别具意义,显然解剖并没有发现任何外力介入的证据。
“那并不难预料,”她说,她的信心正逐渐增强。“毕先生不顾医生的警告,长时间服食过量的鸦片。那本来就是一种鸦片慢性中毒,但我丈夫这情形,是医生经常警告的,意外中毒。”
这并不是胡说,她对自己的良心说。樊世不会故意吃太多鸦片。
“确实是这样。”检察官低头看着他的笔记。“但根据邓太太所说,你曾在吵架中提到毒葯。依你现在所说,你指的毒葯就是鸦片吗?”
“我指的是酒和鸦片,我绝对不是表示我要对他用毒葯,如果这是邓太太的话让你困扰的地方。”
“然而,你可以体会有些话在别人听来很不一样?”
“不,我不能体会,”她坚定地说。“除非别人把我当白痴。我如果‘真的’威胁某人我要杀他,我会笨到马上动手吗?尤其仆人显然听到那些威胁,我若那样做,如果不是弱智,就是疯子。”
黎柔倔傲的环顾室内,看谁敢说她弱智或疯子,使得这话更被大家相信。现场没有一个女人,都是男人。德鲁同意地点头,大维的父亲兰福特公爵坐在他的附近,表情一片空白。陪审员热切地望着她昆丁爵爷的表情漠然几位她认识的鲍尔街警探其他政府单位的代表,有人怀疑、有人有礼的不表示意见。他们都认为她很笨,每一个人
她的视线射向昏暗室内的角落,有个治安官模样的人斜倚在墙上。他油腻的棕发掺着灰色,年约五十岁。旧旧的外套和背心包着突出的肚子。他抓着头发,眼睛看向地面。
不可能,黎柔对自己说,那人间所无的蓝色一定是她想像出来的。即使他抬起眼睛,这么远的距离,她也不可能看见他眼睛的颜色。然而,她敢发誓,她的确感觉到灼热的凝视。
她努力回到现场,不管她感觉或想像了什么,此刻都不能分心,否则后果将难以想像。
“我们要调查的并不是你的理智或智慧,毕太太,”检察官正在说。“我们只是企图理清你丈夫死前的一些事件。”
“那些事件我都描述了,”她说。“我丈夫离开我的画室以后,我就没再看见活着的他。他离开画室,到邓太太就在我的身后、而我发现他的尸体之间,我都没有离开画室。我一直敞开着门在画室里工作,直到午茶时间都过了。我的画就是最清楚的说明,那样的画作一定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这一次,检察官甚至懒得隐藏他的不解与不悦了。“对不起,夫人,你说什么画作啊?它又能证明什么?”
“皇家的警方人员当然看到我用那几个小时完成的、还没有干的画,”她说。“任何艺术家都可以告诉你,那绝对不是在愤怒不安或匆忙急躁的心境下完成的。如果,我中断工作跑去解决我丈夫,绝对画不出需要那么多技巧的作品,那需要绝对的专注。”
检察官瞪视她良久,周遭的耳语声变成低吼。他转身对他的书记员说:“我们必须找一个艺术方面的专家来。”
几名陪审员发出呻吟,检察官生气的瞪着他们。
这个瞪视转向黎柔。“夫人,我真希望你早些预料到这些事。你当然知道它们的重要性,那岂不可以让你那么关心的‘政府资源’不做这么不必要的浪费。”
“我‘认为’它们很重要,”她倔傲的说。“可是别人想必都不同意,因为没有任何人问起相关的问题。我对调查庭的工作当然是外行的,所以我一直不懂问题为什么总是集中在我跟毕先生的争吵,以及邓太太的歇斯底里。我不懂为什么空口白话,竟然比实际事物更为重要。但我没有立场告诉专家,他们的事情该怎么做。要不是它可能完全被忽略,我今天也不会贸然提起。“
“好吧,我了解了,”他的声音非常不高兴。“你还有什么应该提起而没有提起的事吗,毕太太?”
一段时间之后,亚穆进入昆丁爵爷的马车,在后者对面坐下。
“唉,拖得真久,不过,我们总算达到目的了,”爵爷说。“判定为吸食鸦片过量,意外死亡。”
“拖得久其实是好的,”亚穆说。“检察官会认为自己彻底尽到责任。”
他拿下油腻的假发看着,毕黎柔认出了他。昆丁本来都没有认出,但她不知怎地,远在调查庭的另一头、在检察官的盘问进行之间,她竟认了出来。她大概是魔鬼的化身吧。
“我希望民众也满意了,”昆丁皱起眉头。“我并不满意,可是也无计可施,判决如果是谋杀,那后果将是我们负担不起的。”
“我们做了必须做的事。”亚穆说。
“要不是她让我们变成了傻瓜,或许我会更喜欢这个结果。”
亚穆微微一笑。“你是指画作那回事。”
艺术品专家魏乔治爵士坚持那幅画至少需要两天才有可能完成,而且拒绝相信那是一位女性的作品。结果,好几位执法人员奉命再去毕夫人的画室,拿回更多画作来加以证明。说完那斩钉截铁之判断的一个小时之后,乔治爵士被迫把他的判断吞回去。
“乔治爵士的表现有点蠢,”亚穆说。“不过,他总算有点良心,并勇于认错。终于承认那幅静物是毕夫人的作品,而且从主题的描绘和它的笔触看来,都需要高度专注的心灵状态。”
亚穆终于也承认错误,至少在他的内心里。他没有考虑到那幅没有干的油画所代表的意义。在那间画室里,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造成的破坏,而非她的创造。他太过注意她火爆的脾气如此的充满热情。
他让情绪污染了客观观察的能力,这是不可原谅的过失。他很气自己,也生她的气,一切都是她造成的。然而,他的表情仍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问题在那瓶墨水,”昆丁说。“如果她没有杀他”
“她显然没有。”
“你本来并不这么确定。”
“我不必确定任何事,她有无杀人跟我要完成的工作一点关系也没有。”
“如果她弄翻墨水瓶不是要保护自己,就可能是要保护某个人,”昆丁仍然坚持。“或者你能同意,那瓶墨水早就在那个没有任何笔记本、纸张,甚至连一枝笔都没有的地方。你告诉我,这要怎样解释?”
“有可能是毕樊世本来要拿去别的地方,随手一放却忘记了,”亚穆耸耸肩。“可能的解释太多了。”
“但无法解释她的状况,这女人脑筋实在太快、太聪明。”昆丁的表情若有所思。“总让人忍不住要猜测。她‘真的’认为毕樊世的死是意外吗?那么聪明的女人,会没有看到连我都明显看到的事吗?”
“这有关系吗?”亚穆把假发扔在旁边的座位上。“问题解决了,我们的秘密没有外泄,你那些贵族朋友不会因为谋杀案而遭到难堪的调查,这才是最重要的吧。”
“下手的很可能就是我这些贵族朋友之一,”昆丁闷闷不乐的说。“虽然我受到很多限制,正义似乎也遥遥无期,但我倒很想知道是谁害死他。”他双肘置膝,身体前倾。“难道你不想知道?对于这瘟疫般的事件,难道你没有一长串的问题想要得到答案?”
有,亚穆心想。他想知道那受诅咒的女人今天怎会认出他。这件事,甚至比他做出少见的误判,更让他困扰。他文明的一面说,因为艺术家的观察力比常人敏锐,所以能识破他的伪装;但迷信而野蛮的一面则相信,这女人能透视男人的灵魂。
他对野蛮的自己说,没有任何人、即使是他,可以阅读另一个人的思想与心灵。他确曾发掘出各种秘密,但那并不是魔法,他所凭借的是多年经验与自我训练出来的精确观察力,以及从人的声音、表情和动作解读事情的技巧。所以,他一向小心,从来不让任何线索轻易暴露自己。然而,她似乎察觉到某些东西。一如过去这个星期,他不知怎地让欲望凌驾了理智,竟以某些未知的方式,让她渗入并看见了他。
他一点也不喜欢“不知怎地”和“未知的方式”所暗示的失控。曾经,十年以前,一个女人削弱了他的意志和理性,那代价他到现在还在偿付。他不能冒险,让毁灭再次发生。他会去参加毕樊世的葬礼,做做表面功夫,然后就返回欧洲。这一次,他要彻底忘记她。
所以,他大声地说:“不,我一点也不好奇。事情解决了,我们的麻烦已经过去。我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