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使他来到这里,亚穆心想,也是命运使得毕黎柔扑进他的怀里。
然而,命运的幽默感显然有点恶毒。
亚穆觉察到她柔软的乱发搔着他的下巴,成熟丰满的身体紧压着他。这些感受引发的饥渴,强烈到使他的理智陷入黑暗。但是他把心神从黑暗中强行拉出,望入眼前的房间。毕竟什么东西躺在那里实在太明显了。
脚步声使他往下望,他看见尼克出现在楼梯中段的转角,向上看的脸礼貌地装出空白的表情。
亚穆微一点头,尼克马上悄无声息的上楼。
“带她到楼下的房间,给她喝些白兰地,”亚穆压低声音用希腊语说。“无论如何都不要再让她上来。”
尼克温柔地把她跟主人分开来,同时塞一条干净的手帕在她手里。“夫人,不会有事的,”他安抚地说道。“不要担心,任何事我们都会处理。我去泡壶茶,一切都交给我,”他边说边带着她下楼。“医生就快到了。来,靠在我身上,对,就是这样。”
将黎柔交给能干的仆人,亚穆溜进主卧室里。
他略一审视毕樊世微蓝的脸,马上拨开他的眼皮。如果是鸦片过量身亡,瞳孔应该是一条线,但他的瞳孔是扩散的。
亚穆审慎的闻嗅一下,身体马上后退,眼光落在墨水瓶上。主要的怪味来自那墨水,他知道那气味有害,但并非害死毕樊世的主因。虽然嘴边和身体的味道都很轻微,亚穆敏锐的鼻子仍然嗅闻得出毕樊世是吃了氢氰酸身亡的。他皱着眉头站起来。
他需要阿拉赐给他的耐性。杀死这男人不难理解,然而她等于也为自己找了条死路,这是上绞架最快的方法了。动机、方法、机会,全都指向她。
然而事情做都做了,没法用更聪明的方法再做一次。至少她还算机智,懂得把墨水倒在旁边,混淆视听。其他的,他会处理。他相信他的秘密上司,昆丁爵爷也一定会坚持要他插手。
昆丁苞亚穆一样,必会马上领悟,调查庭将无法避免。即使医生没有注意到氢氰酸,也一定会观察到扩散的瞳孔,他会要求验尸。
不管怎样,因为邓太太的嚷嚷,毕樊世的死亡变得充满疑点。亚穆才刚进门,就听到她迫不及待地叫嚷她听到争吵,也听到毕太太除去找医生,也要求找律师来。只要有人愿意听,邓太太都会加油添醋的讲,而各种报纸更会加油添醋的刊登。
既然调查庭无可避免,那么最好是谨慎的操作。他只能接受一个裁决,那就是意外身亡。若不能被检察官判定为意外,就必须提起公诉,而后是谋杀调查和公开审判,如此一来“二八”的事情会曝光,一个后果难以想像的潘朵拉之盒会被打开,政府的秘密活动可能造成民众的强烈不满,导致现任首相垮台。即使政府得以幸存,无数的人曾遭毕樊世以各种把柄威胁的诸多受害者,及其无辜的亲人都将遭到公然的羞辱,国内外的许多家庭可能因此而被毁灭。
简而言之,与其揭发难以想像的丑闻,不如放过一个犯了谋杀罪的女人。
这个选择一点也不困难,亚穆离开主卧室并将门关上时心想。多年以来,他的愿望与职责首度一致。
在主卧室的可怕片刻里,黎柔忘了贺德鲁已在前一天启程前往欧洲大陆。因为英法海峡的暴风雨,报信的人太晚才抵达巴黎,所以他在调查庭要开庭的前一天才赶回到伦敦。
他并未回家换下旅行装,而是直接前来毕家。他的镇定终于在菲娜离开客厅、让他们独处时溃散无踪。
“我亲爱的女孩。”他握住黎柔的双手。
轻柔的声音与温暖的双手赶走了盘据在她心中六天的恶魔。
“我还好,”她说。“事情不会很愉快,但我相信应该只是一些形式。”
“这压力还是太可怕了。”他带她来到沙发,两人坐下来。“不急,但是尽量把事情详细地告诉我,从最前面开始。”
她把已经对昆丁爵爷说了三次、对治安官说了两次、对菲娜说了一次的经过,又说一次给德鲁听。她说的都是真的,只是有的没说。对着德鲁,她多说了一点吵架的事,用的都是概括性的字眼,想让他认为她无法清晰的想起细节。她当然没提氢氰酸的味道,以及她倒出来的蓝墨水。
即使是对可以交托性命的德鲁,也只能有一种说法:这是意外死亡。
她虽愧疚但很确知,德鲁若知道她做的事,会很生气。隐藏一桩谋杀案,是犯罪的行为,不管后果会怎样,他一定不会容忍的。
她的背景有许多污点。她若说了实话,德鲁或许可以找到让她免于绞刑的方法,但她父亲的事也必定会被掀出来,并毁掉她的事业。一如往常,她一定找得到生存的方法;但是,德鲁的事业也会受到波及。他从来没有对当局说,他知道白樵纳的女儿没有死,而且他运用了可能不合法的方法替她弄了新的身分。
一般律师的纪录若有来自从前的小污点,或许没什么大影响,然而德鲁是英国最受尊敬的律师,不只因为他杰出的法律头脑,也因为他绝对的正直。政府已在考虑授勋,或者颁赐爵位。
黎柔绝不能让他的生命因为她而受到污染。
不管明天的调查庭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管医生在樊世的身体里面找到什么,她都会撑过去,德鲁的名声也不会受损。她有六天的时间思考和计划,她再次像以往一样,找到了操作事情的方法。她从未让樊世欺负她,她也不会让警方欺负她。
她现在只担心德鲁,看到他的表情不再那样忧虑,她的心情也逐渐放松。从他温柔的棕色眼睛看得出他相信她没有罪。
“这只是一连串不幸的状况,”他安慰道。“然而,某个重要的人刚好赶到,则是非常幸运。据我所知,艾司蒙在国内和国外的关系都很好。”
“好像他的手指一弹,昆丁爵爷就赶来了。”
“因为邓太太那些不必要的行为,调查庭变得无法避免,昆丁则是督导它进行的最佳人选了,虽然很劳民伤财。”他看着她的脸。“我很遗憾你必须受这么多苦,不过幸好有很能干的人在照顾你,凯洛夫人是这么忠心的朋友,而那位男仆似乎也很可靠。”
“他是艾司蒙的仆人,”她说。“尼克有点像个保镖,我只能在他和昆丁的手下选一个帮我抵挡那些好奇人士。”她解释除去缝制丧服的裁缝,她只曾让大维近来,他在樊世过世的第二天赶来时,黎柔拜托他阻止樊世的其他朋友前来,至少到调查庭之后再说。
“这些作法都很聪明。”他微微一笑。“如果我在场,我的建议大概也是这样了,看来你不需要我也可以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我只希望我可以不需要你,”她说。“我很抱歉带给你这么多麻烦。”
“胡说。”他轻快地说。“就像以往一样,我什么也帮不上。这么多年来,你都是这么聪明和勇敢。我唯一的遗憾,是你的婚姻竟然必须用上这么多的智慧和勇气,即使他死了,也还在给你找麻烦。”
他的同情使得她的良心发出尖叫。“我如果没有跟他结婚,麻烦或许更大。”她说。“如果不是你的原谅、支持,使我变得更好,我的情况会更可怕。”
她永远忘不了十年前的那一天,她向完全不赞成的德鲁解释必须跟樊世结婚的原因,更忘不了她说自己已经不再纯洁时,德鲁的哀伤。她铁了心准备承受他的愤怒和厌恶,谁知反而是他的衰伤差点使她崩溃。
他解释她父亲也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最后也因为热情冲昏了头而受害。人如果被比较基本的感情宰制,原本无害的快乐很容易变成缺点,便往下沉沦。
她为自己的沉沦使他失望,羞愧的哭了。
他那时说,她太年轻又没有人保护和引导,所以事情不能全部怪她。毕樊世不应该占她的便宜,然而男人只要有机会或受到一丁点鼓励,就一定会占女性的便宜。
她因此而哭得更厉害,认为一定是自己给了樊世机会,或更糟的,不知什么时候鼓励了他。起码,她应该抗拒而没有抗拒。她太过迷恋那位对可怜的孤女投注那么多心力的、英俊又见多识广的男人。
“或许这是最好的。”德鲁那时安慰她。“现在你将有丈夫照顾你,而且你也体会到沉沦是多么容易,将来就会提高警觉,更加小心。”
黎柔哭着答应了,她知道她原本可能像一般遭到污染的女孩给扔到街上去。结果,樊世愿意娶她,而德鲁也愿意原谅她。但是,她要自己绝对不可以再犯错。她必须证明她不会步上父亲的后尘,而且会审慎驾驭她所继承的邪恶天性。
她一直做得很好。直到现在。
“那都是陈年往事了。”德鲁仿佛从她眼中看到她在回忆的事情。“老是停留在过去是没有意义的,然而死亡很容易搅动往事。”他站起来。“我们需要一壶热茶,以及凯洛夫人活泼的谈话来提振精神,我可以给你合适的法律建议,而她必定有许多可以让检察官吓得呆掉的方法。”
因为亚穆的操作,毕樊世之死的调查庭,大概是英国近代史上进行最顺利的一次了。
他亲自挑选医学专家,分析他们写的验尸报告,检查无数的证词,决定要传唤哪些证人及他们的做证顺序。虽然,检查官和陪审员都没有感觉到,但这场调查庭在第一个证人也就是艾司蒙伯爵作证之后,其实就已经结束了。
得知医生完全没有在死者身上发现任何氢氰酸之后,艾司蒙只需让邓太太变成一个不可靠的证人,事情要转到意外死亡的结论就很容易了。他在旁听昆丁询问邓太太时,发现了她的弱点,于是在自己作证时,留下了几个技巧的暗示,引导检察官接着询问邓太太。
亚穆作证完毕马上离去,乔装成一名乡下治安官再次混进来,正好听到邓太太作证说她的男主人毕先生是个圣人,女主人则是撒旦的工具。在仔细的询问下,这位忠心耿耿的仆人否认她的主人日夜喝醉、吸食鸦片、大部分时间都在妓院、赌场或鸦片馆,而这是全世界、包括验尸官都非常清楚的。
接下来是邓先生,他并没有添加什么重要的话,同说毕太太要他去找医生,也找律师来。按着作证的昆丁则轻描淡写的说贺先生是毕太太的监护人,碰上麻烦当然找他协助。
邻居们什么都没看见,也没听见。
六个医生一一作证。亚穆知道,他们都没有发现氢氰酸,因为事后本来就不可能留下痕迹,而以毕樊世的情况,需要的量又非常少。氢氰酸也和鸦片一样会腐蚀胃部,可是毕樊世的器官早就因为多年的滥用鸦片腐蚀殆尽。医生也用这原因以及他的经常抱怨头痛可能是脑部神经有损,来解释瞳孔的扩散。有两位医生甚至认为他死于自然原因,他们认为鸦片不会致命,只是长久使用伤了胃部,最后因胃病而死。
夫人的毒葯确实选得很聪明,亚穆不懂的是,她为何不也聪明的选择时间。他猜或许在气头上就做了,可是下毒是需要事先精密计划的,尤其是这种毒。
毕樊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去好几个小时,这表示她在吵架之后不久,就把氢氰酸加到鸦片瓶里。她怎会那么快就找到氢氰酸?或者她早就放在画室里?然而,这就表示事先已有计划,那又何必选在大吵一架之后?何况,还有时间点的问题。邓汤姆作证他在毕太太听到撞击声时,他在楼下也有听到,那是毕樊世重新回房并关上房门不久之后的事。
所以她是怎么做的?而且,是她做的吗?
但一定是她,墨水瓶在那里。可是,除此之外,一切都不符合。
饼去这七天以来,亚穆深受这个问题困扰。他使出了所有的意志力和自尊,才没有利用累积多年的技巧去询问她,诱她说出真正的秘密。但是,他也不承认碰上了困境,这只是时间问题,他向自己保证。十年来,他还没碰过无法解决的问题。他留在早已有结论的调查庭,只是想观察她,希望能从一个姿势、一句话的转折中找出他想要的线索。她即将作证,那时他就会有答案。
正这样想时,周遭的气氛开始改变。他向门看去,毕黎柔穿着一身的黑,像最黑暗的夜,走了出来。
她走过两排长椅问的走道,裙裾在死寂中发出窸?声。抵达位置后,她掀开面纱,傲慢地扫视旁听者一眼,然后用足以将人火化成灰的目光盯住检察官。
坐在亚穆周遭的男人,不管地位高低,这下才开始呼吸。连他都曾屏息片刻。阿拉在上,她实在太厉害了。火与冰集于一体。
她是我的,他的野蛮部分发出咆哮。
迟早的事,他的文明部分安抚他。耐心等待。
黎柔进入调查庭引起的騒动,是她早有预谋且刻意利用穿着制造的。不屑于乞讨同情,她刻意利用黑色的重丧服装创造出最炫目的效果。
她以时髦的角度,斜戴着以宽幅缎带装饰的巨大黑色逃陟绒软帽。黑色斜纹布的衣服有着夸张的垫肩和大袖子,下摆是两圈刚好盖住足踝、很深的荷叶边,毛皮衬里的靴子是这酷寒天气与冰冷室内的最佳选择。
检察官刚才侦讯其他证人的期间,她都不能进来,所以她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不过她从德鲁有些不悦但并未忧虑的表情判断,情况并未对她太过不利。
艾司蒙不在这里。她从樊世出事那天之后,就没再见过他。她并不确定他认为她有罪或无罪,但既然他不在这里,想必认为她有罪,同时不希望高贵的名字与一名谋杀嫌犯扯上关系。据她所知,他并未作证,应该是运用其影响力,免去了这让人不快的任务。
当然,没有人告诉她谁会来作证;即使法律规定,在被证明有罪之前,她应被认为无罪。而且这只是调查庭,而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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