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行的刘子方淡淡一笑:“子方,你心中想必是在骂朕胡乱裁减马军,空置战马,画蛇添足了?”
刘子方周身一震,抬起头来,正触及赵匡胤那澄澈清明的眼神,却是将原本想说出口的话都吞了下去,居然默认了赵匡胤的置疑。
赵匡胤脸上泛起了一丝笑意,轻轻说道:“那些战马,可是用来逃命的。”
刘子方一愕,脱口说道:“怎么可能?女真人虽号称三十万众,但……”
“不”,赵匡胤缓缓摇头:“女真人此来侵宋,所发兵马不是三十万,而是六十万骑。”
“你们都不要忘记,虹县关口,还有女真人的三十万骑兵!”
…………
临安城的清晨,仍是如此地喧闹而宁谧。
虽然街上的行人们都打着伞,但斜风吹雨,却总是打湿了行人的衣襟。
包大仁走进岳飞的帅府,有点烦闷地甩了甩溅落在身上的雨水。
数日不眠不休,饶是他一直精力充沛,也不由得露出疲倦的神色。
在临安城内开始试行他提出的“经营获利捐”与“丁口收益捐”,只不过是短短一周的功夫,他却已有近四个晚上没合过眼了。
然而一直到现在为止,礼部、户部乃至临安府的各路官员,包括那些原本一直帮着他一起拟定条陈的官员,突然之间都畏他如蛇蝎,莫说再没有一个人肯出来帮他推行这两项捐赋,甚至连他登门拜访,他们也都自推三阻四,托辞回避,无论他再如何好说歹说,也不肯见他一面。
御史中丞勾龙如渊前些日子在谏院里那一番言辞激烈的长篇大论,直指这两项捐赋之施行必将动摇国本,祸乱大宋。其行文旁征博引,言语铿锵,不到半天功夫便传遍临安,走在街头时时可见有人自发将此文传抄各处,如此一来,朝野各方,无不尽知台谏清流及他们所代表的天下读书人对于此事的态度。
而这篇妙文,连同几名朝官的应对文章,更在临安城的寻常百姓间掀起了一阵风潮,无论是茶肆、酒楼、赌场,甚至只是走在街上,都随时可以听见关于这件事情的讨论。
连带刊载这篇文章的邸报,这些天都自洛阳纸贵,甚至一纸难求。
他们之中或许没有人真正清楚这件事情的真实原委,或许他们之中并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两个捐赋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回事,然而这都不防碍他们对于勾龙如渊为那篇情辞并茂的妙文的欣赏,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也都绝不缺乏传播这件事情的兴趣与时间。
临安城城的百姓,对于任何新出现的东西,从来不会缺少关注的兴趣。
更何况背后还有秦桧一党推波助澜。
有宋一代,偃武修文,除军队系统之外,各部大小官员均是循科举之路仕进,自太祖开国至今,唯有狄青曾以武人知枢密,得入宰执之列,但却旋即被司马光为首的文官群体弹劾,外放州县,郁郁而终。
此次当今的天子官家,为削统兵大将之权,采取明升暗降之法,同时授予岳飞等四员大将知枢密院的头衔,本来便已经是大大地破例了。而此时天子官家御驾亲征之时,居然又以岳飞为临安留守,位在秦桧之上,更是令朝中所有以科举出身的官员,或多或少,无不心存芥蒂。
此时更有学界大宗勾龙如渊领头,当朝宰相秦桧认可,那些朝中官员当然无不纷纷争相表态,对这两项捐赋口诛笔伐,又怎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来帮助他推行什么捐赋。
各部院官员的影响所及,他包大仁哪怕连临安府所属的一名小小差役都处使唤不动,真真正正成了孤家寡人,所谓捐赋,自然也便无从收起。
他原本还想找已经隐然是禁卫统领的展昭帮忙,但展昭自天子官家离京之后,便常常终日不见人影,连他这个可出入宫禁的起居舍人,也只见过他一次,而那居然是在飘香坊。
平日里这厮虽然也喜欢上飘香坊堵上几把,但终究只是偶尔,怎料到天子官家一离京,便如此变本加厉,连自己这老友也自不多理睬,弄得他也只好拂袖而去。
所以这已经是他第四次来找岳飞。
开弓没有回头箭。
势于至此,如果半途而废,岳飞这临安留守势必再无半分威信可言。
如此一来,不但其所发的包括军粮转运之类的诸般手令更难收效,甚至天子官家让其坐镇临安,以牵制秦桧的效果,恐怕也要打上一个折扣。
是以此时这两项几乎已是势在必行,再无退路。
然则他现在最缺的是人手!
现下临安城内,能拉来充当征收捐赋人手的,便只有原本曾在岳飞、韩世忠等诸帅手下为将,而今却在京师任职的军队系统的各路官员。
天子官家昔日在召回诸帅时,出于削弱他们对军队影响力的观念,曾将不少军队中的将领调入京师军中各部,放任闲差,此时若是岳飞出面召集这些人及其属员,自也能接管临安城的政务,运转自己早于拟定的这多征两项捐赋的计划。
只是他却不明白,他明明已经反复向岳飞阐明利害,为什么岳飞却还是迟迟不肯答应他的这个请求。
“咳……咳……咳……”包大仁望着身前沉吟不语的岳飞,不由得干咳了数声,小眼睛中泛起了期待的光芒。
岳飞负手,望着身前的包大仁,心里却是暗叹了一口气。
包大仁所说的理由,他都明白,甚至他比包大仁还要急。
毕竟,对于前线局势的判断,他比包大仁绝对要准确得多。
然而他却仍有他的顾虑。
有宋自立国以来,文尊武卑的观念已然深入人心,然而自宋室南渡以来,由于连年征战,武人的作用凸显了出来,武将功勋卓著者比比皆在,文人士子已然隐隐感受到了来自武将系统的威胁,文武间的对立更趋紧张。
而此时自己以武人知临安留守,于天子官家御驾亲征时总掌军国大事,更是无疑成为众矢之的。
是以在这个时候,自己最应当做的是协调各方,努力消除矛盾。
如果此时自己出面让军队系统强行执行原本应由文官的征收捐赋之职,实不免让人有自己借主政之机,怂恿武将以夺文人之权的猜想。
不管怎么说,大宋立国百余年来,从未有以武人插手政务的例子出现。
若由此激化文臣武将间的对立,会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实未可逆料。
这整件事的背后,终究还站着一个秦桧!
眼前这一切,分明就是他一手弄出来的局。
因为秦桧看准了他不得不钻。
当然,如果摆在他眼前的仅仅是这些原因,他说不定早已经答应包大仁了。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军情紧急,势不可拖。
若是虹县关被破,金军兵临城下,一切就自悔之晚矣!
两害相权取其轻,为国为民,他岳飞从不计较个人的毁誉生死。
然而埋在他心灵深处的那个顾虑,却让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拖延了包大仁的要求。
他没有向包大仁说出这个理由,因为就连他自己,每次想起了自己居然会生出这样的念头,都不由得心里有些隐隐作痛。
一念及此,他不由得生出了些许烦躁之意。
在沙场之上,面对再危难的形势,他也可以洞烛先机,明断无碍。
只是这小小的临安城,所有的事情却纠葛如一团乱麻,让他理也理不清。
他轻叹了口气,抬起眼望着包大仁,正欲说话,却忽然神色一动,双目如电,望向门外。
一阵喧哗,由远及近。
包大仁正自随岳飞目光望了出去,岳云已然带着他那一身鲜血、泥浆与雨水,便如一团红云般卷进了大厅:“父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