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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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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平静安谧在短短几小时后,便被猛烈的炮火轰碎了。中午十一时十五分日伪军先头部队抵达马鞍山前沿,轻率闯入了新三团火力控制下的洗马河滩和人山路口。前沿弟兄奉命开火,只十几分钟就迫使这股人侵之敌抛下几十具尸体,龟缩到三四里外的树林里。二时许,敌后续部队相继赶到,几十门重炮炮口从树林伸出,迁回到洗马河堤后的鬼子兵也支起了小钢炮。二时三十分,重炮和小钢炮同时开火,下岗子村前沿阵地迅速弥漫在一片浓烈的硝烟中。

    尽管有相当的思想准备,尽管在方参谋一次次严厉命令的提醒下,都明白要打一场恶仗,可弟兄们毕竟没有实战经验,轰击的炮声一响,前沿阵地马上乱了套。恐怖的气氛伴着声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伴着四处迸飞的弹片,像瘟疫似的在前沿五百米战壕迅速扩散。弟兄们在那一瞬间都吓昏了头。

    三营二连代连长欧阳贵那时当连长还不到七小时,他的左翼是二营兰尽忠的队伍,右翼是本营一连章麻子的队伍。开初,打那股贸然侵人之敌时,他还没意识到战争的惨烈,那边兰营长一声打,他也对着弟兄们喊了声打,于是,便打了,不过一袋烟的工夫,敌人便退了。他属下的二连无一人伤亡,倒是暴露在平川地上的日伪军抛下了不少尸体。他很得意,以为这便是战争的全部,自己懂得了战争。伙夫长老刘头带着几个毛孩子兵送午饭来的时候,他嚼着馍,不无自豪地对二营长兰尽忠说:

    “小鬼子不经打,照这样打法,前沿守十天没问题。”

    兰尽忠挺傲,自认为是国军队伍上的老人,瞧不起他,眼皮一翻,说:

    “欧阳铁匠,别牛气!好戏还没开始呢!这鬼地方能守三天算咱福气!”

    还真叫兰尽忠说着了,鬼子有炮,步兵攻不下来,就用炮轰。日他娘,鬼子那炮真叫厉害,大老远的地方竟能轰着,炮弹跑过来时还呼呼叫,声音既怪又可怕,和他听到过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天爷,炮弹炸起来更不得了,像他妈凭空落下来一轮轮太阳。迸飞的火光,炸雷般的巨响,让人魂飞胆颤。第一颗炮弹在他身边不远处炸响后,他就马上收回了固守十天的设想,悲观地认为,也许今天一下午都守不住,自己没准也得被狂飞的炮弹葬送在战壕里。

    这场炮击使前铁匠欧阳贵终身难忘。一颗颗炮弹落下时,他无可奈何地蜷曲在一米多深的战壕里。战壕挺阴湿,背靠的壕壁还渗水,把他身上的军褂弄得湿漉漉的,使他从心里感到冷。因为冷的缘故,浑身发抖,想止都止不住。紧挨着他左边的是前保长丁汉君。丁汉君也在抖,抖得放肆,光脑袋夹在曲起的两腿之间,双手抱着膝,像个晃晃悠悠的球,屁股下不断有水流出来,把落在地下的军帽都浸湿了。右边不到一米处,是三排长老蔫。老蔫干脆趴在地上,瘦屁股撅得像冲天炮,两手却死死搂着脑袋。老蔫那边还有几个二连的弟兄,再过去就是兰尽忠二营的人了。战壕在老蔫右边几米处拐了弯,二营的人他看不到。就是不拐弯,他也看不到,战壕周围炮弹接二连三地爆炸,飞起的硝烟尘土遮天蔽日,仿佛突然阴了天。

    一会儿传来了兰尽忠营长的声音,声音似乎很远,兰尽忠要弟兄们注意隐蔽。因着兰尽忠的提醒,欧阳贵把脊背和壕壁贴得更紧,向两边看看,见丁汉君、老蔫隐蔽得都很好,便认为自己这连长做得还称职。偏巧,这当儿,一颗炮弹在战壕前炸响,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栽到战壕另一侧,崩飞的土落了一身。

    在昏头昏脑中看到了自己的叔伯兄弟欧阳俊。这个不知死活的文疯子根本不知道隐蔽为何物,旁若无人地在战壕里逛荡,像个巡视战斗的将军,还对着爆炸的火光拍掌大笑。疯堂弟身边,是他亲哥哥欧阳富。哥哥知道隐蔽,也试图让疯堂弟隐蔽,满战壕爬着追疯堂弟。他眼见哥哥抱住了疯堂弟的腿,又眼见着疯堂弟推开哥哥跑了。

    他忙越过丁汉君团在一起的身子,向欧阳俊身边挪,想配合哥哥欧阳富捉住欧阳俊,使他隐蔽起来。

    不料,挪了没多远——最多几米,又一颗炮弹落下来,轰然炸开,巨大的气浪把他仰面掀倒,身边的战壕也呼啦啦塌了一片。瞬时间,天昏地旋,恍若地狱,泥土如雨点似的迎面扑来,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半截身子已埋进了泥土里。

    爆炸过后,欧阳俊不见了,一条挂着半截湿袖子的胳膊落在他胸前。他以为自己受伤了,胳膊被炸掉了,惊叫一声慌忙爬起来。双手撑着地了,才发现自己的两只胳膊还在,这才把那半截血淋淋的胳膊和欧阳俊联系起来,才明白欧阳俊已于炮弹爆炸的辉煌中殉国了。

    殉国的不仅是疯堂弟,哥哥和他们二连的两个弟兄也一并捐了躯。战壕至少被炸开了五米长一段,哥哥欧阳富被一块弹片撕开了肚皮,肚肠和半片肋骨不见了踪影,血水渗透了破碎的军装,脑袋上尽是血。另两个弟兄,一个和欧阳俊一样碎尸山野,另一个半截身边埋在泥土里,露出大半的脑袋上生生嵌着钢锥似的弹片。

    近在身边的血淋淋的死亡,加剧了阵地的恐慌,先是一连章麻子那段垮了。身为连长的章麻子带头放弃前沿,向下岗子村里逃。他们二连的弟兄没经他同意,也跟着逃了。倒是三排长老蔫还够意思,爬过来,拍着他的脚面问:

    “连……连长,一连撤了,咱……咱也撤吧?”

    他正木然地盯着哥哥的遗体看,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刚才还好好的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堆烂肉?老蔫的话他没听见。

    老蔫干脆搂住了他的双腿乱摇:

    “连……连长,快……快撤吧!”

    他被摇醒了,目光从哥哥遗体上收回,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撤!都……撤!”

    他们一撤,二营的弟兄也纷纷爬出战壕,兔子似的往后窜,有几个军官想挡挡不住,乱叫一通后,也随着爬出战壕跑了。这么一来,前沿阵地在敌人实际进攻开始前,便已大部崩溃。

    崩溃的弟兄黑压压一片,潮水般向村头漫,许多弟兄手里连枪都没有——枪被他们在慌乱中扔在战壕里了。他倒是带了枪的,一把盒子枪“啪哒”、“啪哒”拍打着屁股蛋,另一支汉阳造也很真实地攥在手里。不过,他属下的那连弟兄找不到了,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人,他根本闹不清哪些人应归他指挥。

    轰炸还没结束。死亡还寸步不舍地追随着他们。一颗炮弹落下,弟兄们便血肉横飞倒下一片,快到下岗子村头时又发现,村里也不安全,也在日军炮火的射程内,许多房屋着了火,滚滚浓烟随风漫卷,宛如黄龙。

    鬼子的大炮简直是剁肉机,这下岗子村距前沿五六百米,竟也挨了剁,还不知要剁死多少人呢?倘或方参谋、段团长都被剁掉了,只怕这场阻击战便玩完了。

    刚有了玩完的念头,一声尖利的呼啸不知是从身后,还是从身前,抑或是从头顶,悠悠响起。谁大喊了一声“卧倒”——声音很熟,恍惚是二营长兰尽忠,他被人推了一下,半自觉半被迫地跌到了地上。没容他在地上趴稳,炮弹落地了,他眼见着一团炽白爆裂的火球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平地骤然升起,把几棵碗口粗的刺槐树炸成几截抛向空中。他惊恐地闭上眼,等待着死神的降临。然而,火球化作浓烟之后,他只落了一身灰土和刺槐枝叶,身体竟完好无损。

    老天爷还在保佑他。

    他不能辜负老天爷的好心肠,未待硝烟散尽,爬起来又跑,跑了没几步,便接近了村头的磨房。

    磨房前站着不少人,几个当官的疯了似的大喊大叫,手里的枪还不时地向空中放着。他被炸晕了,当官的面孔竟认不准,他们叫的什么,也没听见,只顾往前钻。

    有个弟兄拉住了他,回身看看,认出那弟兄是三排长老蔫。

    老蔫说:

    “别跑了,那……那屋顶上有机枪。”

    果然,磨房后一座大屋的屋顶上支着机枪。枪口正对着他和他周围崩溃的人群。他这才冷静下来,知趣地停止了撤退。

    方参谋睁着血红的眼睛,站在磨房门口的大石头上嚎,脚下率先撤退的一连长章麻子已被击毙,死狗般地躺在地上。

    因着死去的章麻子,他惶恐起来,猛然记起了连长的职责,身体一转,极英勇地喝道:

    “回去!三营一连的弟兄们,都,都他妈给大爷回去!”

    喝毕,自己的身子却并没移动,心里还幻想着方参谋、段团长下令撤退。事情明摆着,鬼子有炮,他们没有,这鬼地方守不住。

    就在这时看到了段团长。

    段团长在方参谋身后的一盘新磨上站着,方参谋喊一句,他跟着重复喊一句,也要他们返回前沿。并明确宣布:一连长章麻子已被军法处处决,凡擅自溃退者,一律枪毙!

    幻想破灭了,他和身边的弟兄们在军法的胁迫下,不得不老老实实重返前沿。二营长兰尽忠在他们身后挥枪逼着,骂骂咧咧,要他们跑步。

    这当儿,炮火已稀落下来。待他们跑过许多同伴们的尸体,大部进入前沿后,炮火完全停息了。远远的河堤后面,小树林中,头戴钢盔的鬼子、汉奸一片片冲了出来,激烈的枪声,取代了轰隆的炮声,进攻开始了。

    他反倒不怕了。鬼子的大炮不响了,这就好,比什么都好。他认定大炮是最可怕的,他既然躲过了最可怕的炮轰,其余的一切便不在话下了。一进入战壕,他便勇敢地在二连防守的近百米区段走了一遭,命令弟兄们好好打。

    弟兄们打得却不好,机枪不歇气地叫着,老套筒、汉阳造,“嘣嘣叭叭”地响着,热闹倒是挺热闹,可进攻的汉奸鬼子竟没啥伤亡,竟还东一片、西一片地向阵前推。后来,兰营长、侯营长四处喊:“停一停,等鬼子靠近了再打!”谁也不听,弟兄们依然像比赛放炮仗似的一枪枪搂着。

    他认为应该把汉奸、鬼子阻挡在尽可能远的地方,所以,兰营长、侯营长的话他也没在意,仍很认真地打。他先抱着机枪阵地上的一挺无人过问的轻机枪扫了一阵子,继而发现被炮弹炸塌的那段战壕没人防守,遂把机枪端了过去,在哥哥欧阳富血肉模糊的尸体旁趴下来了。

    刚趴下就觉着恶心,浓烈的血腥味一阵阵向鼻孔里钻,枪腿下的泥土湿漉漉的,闹不清是血还是水。恐怖袭上心头,刚刚演过的一幕又重现在跟前,竟觉着被那颗炮弹炸死的不是哥哥他们,而是自己。

    他命令两个弟兄把哥哥的尸体移到战壕那边,又把卖力放枪的前保长丁汉君拽了过来,要他搂机枪。丁汉君说不会搂,他一脚将丁汉君踹倒,厉声道:

    “不会楼学着搂!”

    丁汉君只好学着楼,学得不好,手一抖,枪响了,一排子弹毫无目标的飞向空中。

    他很火:

    “好哇!丁保长,你他妈放空枪!大爷正你狗日的法!”

    说着就拔盒子枪,吓得丁汉君直喊饶命。

    三排的老汉兵刘破烂凑了过来:

    “连长,我来!”

    刘破烂倒是个人物,机枪搂得挺像回事,可头一阵子弹偏扫到了前面十余米处的麦地里,枪口一抬,又把不远处一棵槐树树叶扫下一串。刘破烂不屈不挠,再次调整枪口,这才顺利地把子弹射向了河滩。

    他拍了拍刘破烂的脊背,说:

    “好好打!”

    刘破烂却回头问:

    “欧爷,弹壳是不是都归我?”

    他说:

    “当然归你,你狗日的只要打得好,打死的汉奸、鬼子的东西也他妈归你!”

    刘破烂愈加英勇,在“哒哒”爆响着的枪声中大喊:

    “欧爷,你走人吧!这地方交给老子我了!”

    他放心地走了,临走还拖着丁汉君。他一心要栽培这位前保长,打定主意要弄挺机枪给保长玩玩。开战前两小时,增援的1761团把四十二挺机枪送来了,他们连分到三挺,加原有的四挺共七挺,有七挺机枪而不给丁保长弄一挺玩玩,实在是说不过去。人家在卸甲甸就做保长,整日放不下保长的架子,他这代连长自然得把他当个人物使,让他抱老套筒哪显得出身份?

    他把这想法和三排长老蔫说了——丁保长是三排的,归老蔫管。老蔫原来贴丁保长,待他欧阳贵一做了代连长,老蔫便贴他了。老蔫认为他的主意不错,就让丁保长守在机枪边上打,做预备机枪手,一俟现任机枪手殉国,立即填上去接管机枪。

    安排妥当,进攻的汉奸鬼子已逼近了,子弹蝗虫也似地飞,把战壕前的地面打得直冒白烟。他和他身边的弟兄们透过那阵阵腾起的白烟,紧张还击。几小时前打敌人先头部队的景象重现了,冲在头里的鬼子、汉奸们倒下不少,阵前百十米内简直成了敌人的死亡圈。

    敌人在死亡圈内外拼命挣扎,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固执地往前爬,爬在头里的鬼子兵还用机枪不停地向阵地上扫。二营的弟兄率先用上了*。接着,他们三营的弟兄也用上了*。随着*轰轰烈烈的爆炸,爬到阵前的鬼子兵纷纷丧命。

    约摸半小时后,鬼子、汉奸被迫停止了进攻,退回到树林和远远的河堤后面。

    直到这时,他才松了口气,暗自揣摩,这阵地守到今夜也许是有把握的。也是在这时,深刻的悲痛才潮水般袭上心头。他望着哥哥欧阳富的尸体,和身边一些阵亡的弟兄,哭了,泪水在被烟火熏黑了的脸上直滚。

    前铁匠欧阳贵的战斗生涯就此开始。

    十二

    进攻的鬼子、汉奸一退,刘破烂马上跃身跳出战壕,端起机枪高喝:

    “弟兄们,冲啊!”

    喝毕,也不管弟兄们冲没冲,自个儿冲下去了,边冲边抱着机枪漫天海地乱扫,直到把最后一粒子弹打光。打光子弹以后,认定机枪没用了,顺手往麦地里一甩,径自发财去了。

    刘破烂历来对发财有兴趣。往日在卸甲甸县城收破烂时,只要能发财,他什么都敢收。有一回还收了落难国军弟兄的三杆钢枪一支盒子炮。三杆钢枪当晚就卖给侯营长了,那当儿,侯营长还是侯队副。盒子炮先没卖,想自己玩两天,不曾想竟玩走了火,差点没嘣着自己的脚后跟。第二天再去找侯营长,侯营长不诚实了,硬压他的价,他便把盒子炮卖给了兰尽忠。

    卸甲甸事变那夜,他也去了,不为别的,只为发财,想趁乱收点什么。结果倒好,财没发成,倒糊里糊涂变成了国军。

    成了国军,发财的念头也没断过,极希望长官能不断地下下“大索三日”之类的命令。使他能在战火硝烟中合理合法地发财。搂着机枪射击时,他想得最多的是:倒在阵前的鬼子、汉奸发不发财?他们发财,他也就必然要随之发财。连长欧阳贵讲得很清楚,那些死鬼的东西全归他。

    甩了机枪,一口气冲了很远,回头看看,见只有两个大胆的弟兄跟上来,他放了心。看来,他这财是发定了。

    最先看到的是个鬼子,瘦瘦小小的,军装不错,虽有些泥水,却有八成新。他扑过去便扒,扒了半截才发现,军装被击穿了几个窟窿,还沾着热乎乎的血,遂自愿舍弃了。舍弃时,细心搜了所有口袋,搜出半盒老炮台烟,几张日本军票和一个小铜佛。

    瘦鬼子旁边是个矮胖鬼子,矮胖鬼子仰面朝天地躺着,胸前一片沾腥的浓血,身边横着杆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他根本没注意三八大盖,只注意胖鬼子。胖鬼子没死,厚嘴唇竟在动,他这才操起三八大盖,在矮胖鬼子肚皮上捅了两刀,使原本破烂的军装变得更加破烂了。

    军装是不准备要了,他又去搜口袋,搜出一张东洋女人的照片,看看不俊,摔了;搜出一封沾血的信,看看里面没藏军票,又摔了。

    在矮胖鬼子身上一无所得,他很愤怒,正欲转向新的目标,无意中看到了矮胖鬼子手上黄澄澄的东西:他妈的,金镏子!他扑下便取。取了半天,却取不下来。灵机一动,他拔下三八大盖上的刺刀,一刀将带金馏子的手指剁下来,连手指带金镏子一起揣进了兜里。

    跟他一起下来的两个弟兄也在发财,一个专门捡枪,捡子弹;一个尽扒鬼子兵的衣服、皮靴。他认为那捡枪的弟兄很傻,如今是在国军队伍里,不是在卸甲甸,枪卖不了钱,要枪干啥?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鬼子的枪不是长官发的,长官发的枪不好卖钱,从鬼子手里弄来的枪或许是可以卖钱的。不能明卖也能暗卖,谁管得了?

    于是,连枪也要了,见一杆拾一杆,一共捡了五杆,用鬼子兵的腰带穿着,在地上拖。皮靴也捡新的扒了两双,当场穿了一双,另一双用鞋带系着挂在脖子上。军装原不准备再扒了,可看到一个汉奸官那身衣裳实在好,又揣摩衣裳里或许缝着储备券什么的,便把衣裳扒了,用汉奸官的皮带扎在身上,汉奸官的盒子炮也背上了。

    也没忘记注意尸体上那一双双手,可遗憾的是,再没碰到那招人怜爱的黄东西。原本还想冒险向前走的,瞧瞧两个弟兄都满载而归了,树林里的鬼子又放起了枪,方恋恋不舍地拖着五杆枪,跌跌爬爬地向前沿阵地转进。

    转进途中,想起了发起冲锋时遗弃的机枪,注意地寻,寻了半天没寻到。正惶恐不安时,看到爬在前面的一个弟兄正拖着他的机枪,遂放了心,一步一喘地进了自家的前沿战壕。

    前沿战壕正在发赏,方参谋、段团长和霍团副都来了。方参谋攥着一叠新刮刮的票子,段团长和霍团副亲自发。

    他一跳进战壕,方参谋就瞅见了,当胸给他一拳:

    “好样的!”

    段团长也说:

    “你胆子不小!”

    他谦卑地道:

    “全靠方……方参谋、段……段县长栽培!”

    段团长对身边的人说:

    “快帮帮忙,帮他把枪拖进来!”

    几个弟兄帮他拖枪。

    连长欧阳贵过来了,对方参谋说:

    “还有两个弟兄,也捡了不少家什回来,是不是赏点!”

    方参谋说:

    “赏!一人赏一百!”

    段团长说:

    “我看得重赏,赏二百吧!”

    方参谋爽快地改口:

    “就赏二百!只要好好打,以后还赏!韩总司令给咱拨了赏金十万,有本事的都来拿!”

    方参谋话没落音,段团长已将票子递到他手上,他心里顿时热乎乎的,把票子往兜里一塞,“啪”的一个立正,对着段团长就敬礼。不料,皮靴还挂在脖子上,手一抬,礼没敬成,倒把皮靴碰到了地上。

    欧阳贵连长拾起皮靴看了看,说:“这玩意他妈不错,借大爷穿两天吧!”

    他说:

    “行,送你了!”

    说毕,马上又后悔了。日他娘,这叫什么事!他冒着风险弄来的皮靴,这臭铁匠竟好意思借!他自个儿贱,把借又变成了送!这皮靴没准能卖一块钢洋,找到好主顾,像那有钱的了爷丁保长,唬他两块钢洋怕也没问题!这生意没开张先自亏了。

    真是亏了。皮靴不说了,送就送了,好不容易拖上来的五杆枪,也被方参谋收去了,说是日后要作为战利品送给韩总司令看。那一身军装自然也是战利品,韩总司令自然也要看,也被收了。冲锋一回,只落了脚上穿的一双皮靴,真有点冤。

    手往兜里一揣,摸到了二百元法币的赏金,摸到了那截戴着金镏子的手指和几张湿漉漉的军票,心才踏实了一些,自觉着冤归冤,也还值。

    正胡乱想着,进攻又开始了,一颗颗炮弹又呼啸着落到阵前,弟兄们全缩进战壕里,抱头避炮。

    他趁着炮火隆隆,没人注意的当口,从兜里掏出那截血糊糊的手指,一点点将金镏子褪了下来。从褪下金镏子那一刻起,他自愿放弃了赚头不大的弹壳收集事业,专心致志准备进行大有赚头的战时合法掠夺了……

    十三

    第二次进攻在太阳落山后又被弟兄们打退了,——险险乎乎打退了。团副霍杰克和段仁义、方参谋一起好歹吃了顿安生饭。饭后,方参谋明确地对霍杰克和段仁义说:“看来,从现在到明日拂晓前,敌人无发动第三次进攻的可能了!”

    段仁义如释重负:

    “这么说,咱这一天算……算打下来了?”

    方参谋黑着脸点点头:

    “是打下来了,可伤亡太大了!一个团几乎报销三分之一,狗日的1761团又不增援,我可真不知道明天该咋打!”

    段仁义说:

    “明天1761团可能会增援吧……”

    刚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霍杰克就近抓起电话问了声“哪位”,马上捂着话筒对段仁义说:“团长,1761团赵团长电话!”

    段仁义指指方参谋又指指自己:“是找我还是找方参谋!”

    霍杰克明确地道:

    “找你,不是找方参谋。”

    段仁义这才忙不迭地去接电话。

    段仁义接电话时,霍杰克注意到,方参谋神色不安,眉头紧皱着,没有丝毫轻松感。

    这一仗真够呛,莫说方参谋,就是他这个并不实际指挥作战的团副也无法轻松。伟大时刻竟是残酷的时刻,仅仅一天,——实际上只是一个下午,一千八百余人的一个团就有五百余人阵亡。最惨的是第一次攻击前的炮击,倒在前沿战壕至下岗子村头五百米地带的士兵不下百十人。

    段仁义放下电话后,脸色挺好,不无欣慰地对方参谋说:

    “方老弟,赵团长夸我们打得好哩,说是只要再坚持一天就有办法!”

    方参谋冷冷一笑:

    “这一天咋坚持?他1761团咋不下来坚持一下!”

    “赵团长说,我……我们面前只有伪军一个团和少量日军,坚持一天是有把握的。”

    方参谋脚一顿,大发其火:

    “放他妈的屁!他姓赵的蒙你这外行团长行,蒙老子不行!据我估计,攻我之敌总兵力不下五千人!至少也有四千!从武器配备情况看,日本山本旅团的重炮部队过来了,伪和平建国军杨华波师也过来了。”

    他不知道方参谋是怎么判断出来的,但他相信方参谋的判断。这个来自23路军司令部的少校参谋,成熟老练,从把新三团拉上马鞍山,就一次次表现了自己在军事上的远见卓识。不是有了他,只怕前沿战壕都挖不好,今天的伤亡势必更加惨重。方参谋又说:“当然,因为作战地形限制,敌人的优势兵力无法发挥,但他们组织扎实的轮番进攻,我们注定是挡不住的!今天打成这样子已是奇迹了!”

    这话不错,一群穿上军装只三个月的中国民众,能挡住强敌的两次进攻,实是难能可贵的,说是奇迹也不过分。如中国民众都武装起来,都这真格地打,则中国注定不会亡!

    情绪激动起来,霍杰克突然想到要为新三团写首团歌,把马鞍山和卸甲甸都写进去,让弟兄们唱着团歌英勇战斗,在民族解放的历史上写下辉煌的一页。

    方参谋想得没这么深远。他注重的是最实际的问题:明天怎么打?元气大伤的新三团是否能把明天一天熬下来?有无可能让韩培戈或376师师部把上岗子村的1761团派到下岗子接防?或抽出部分兵力增援?马鞍山的阻击要坚持多久?两天还是三天?抑或更长时间?

    方参谋把正在村里救护所组织救护伤员的黾副官喊来,商量了一下,决定给韩培戈总司令发份电报,命他记录。

    他把写军歌的念头强行排出脑外,认真记下了方参谋口述的电文。电文称:经一日血战,新三团重创犯我之日伪部队,阵前毙敌数百,我伤亡也颇为惨重,战斗减员几近全团兵员半数,须调下休整,或补充兵力,否则,下岗子一线实难继续坚持。电文明确请求将上岗子1761团调人下岗子前沿,或弃下岗子,合并1761团固守上岗子。

    他认为这是合乎情理的,电文记下后,对方参谋、段团长、黾副官复诵了一遍,到电台室拍发去了。温小姐拍发电文时,他还没意识到这场阻击战会有什么问题,还想着要为战斗中的新三团写团歌。

    开头一段在“滴滴”作响的发报声中想好了。他叫白洁芬小姐找来电文纸,把它记下来: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为了民族的解放,

    弟兄们英勇抗敌。

    不怕流血,

    何惧捐躯,

    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

    记的时候,白小姐就勾着头在他身后看,垂下的长发撩着他的脖子,他感到痒。

    他写完,白小姐也看完了。

    白小姐批评说:

    “是‘为了民族的解放’,弟兄们才英勇抗敌的么?您太抬举您那帮弟兄了!说真的,这破队伍除了您霍副官和少数几个人,好东西可不多!”

    他知道白小姐还没忘记昨日上岗子村团部里的一幕,未加思索便脱口道:

    “不能这么说!弟兄们散漫是散漫了些,可打起来还行,像章团副那种败类千不挑一!”

    白小姐的脸红了一下,瞥了他一眼,又批评道:

    “还有这里,‘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历史有什么记忆?历史不就是一个消逝了的过程么?”

    他很吃惊,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少尉报务员懂得比他还多。

    他盯着她漂亮的眼睛问:

    “白小姐上过大学么?”

    白小姐笑道:

    “没有!中学毕业后,上了两期战训班,先学战地宣传,后学电台通讯,去年年底分到23路军来的。”“你说这一句该咋改?”

    白小姐想了一下:

    “是不是不要这么空泛?这样行不行:‘新三团于国难中巍然崛立’。”

    刚说完,白小姐又连连摆摆手:

    “也不好!也不好!你自己再想想吧!还有下段呢,合在一起想!”

    他也不认为白小姐改得比他高明,遂放下那句不管,苦苦思索半天,想出了第二段歌词:

    中华大地印下了我们的足迹,

    枪林弹雨弥坚了我们的士气,

    为了华夏的新生,

    弟兄们射击射击。

    不怕艰险,

    何惧强敌,

    新三团于国难中巍然崛立。

    白小姐那句还是用上了,这很好,既对得起小姐,也对得起自己。正想把这段歌词也记下来,一个小头小脸的兵来找他了,说是方参谋要他通知各营连以上军官开会商量一下情况。他只好收起纸笔,和白小姐告了别。

    刚把军官们找齐,23路军总司令部的电令来了。

    电令令他吃惊,方参谋合情合理的请求,被总司令部否决了。身为中将总司令的韩培戈既不同意新三团弃守下岗子前沿,又不同意山上的1761团下来增援,只一味要他们坚守。电令称,他们阻击的敌人仅为日军山本旅团一个大队,伪军杨华波部一个团,欲人会战地区的敌主力部队去向不明,并未汇集于马鞍山一线,为防不测,1761团绝不可擅自投入。

    方参谋看完电令,一句话没说,当着众多营连长的面默默把电令撕了。

    黾副官说:

    “总座显然不知下情,才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

    方参谋木然地道:

    “不!这里面有名堂!”

    有什么名堂,方参谋没说,但黾副官似乎意会了,忧郁地看着方参谋问:

    “真是这样,咱咋办?”

    方参谋冷冷道:

    “如若总座不仁,也就怪不得我们不义了。”

    段仁义团长疑惑地问:

    “总座怎么不仁?”

    营长兰尽忠也道:

    “总座该不是叫咱全在这儿殉国吧?”

    方参谋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

    “别问了!只要大家不怕担责任,不怕掉脑袋,到时候听我的!”

    众营连长们马上表示:

    “方参谋,我们听你的!”

    “担责任弟兄们一起担!”

    “杀头杀大家的!”

    都以为要撤。

    一营营长章方正干脆把话挑明了:

    “方参谋、段团长,你们下令撤吧!没有增援,这仗打不下去!撤了后,咱他妈不扯23路军旗号了,您二位长官带着咱打游击!”

    方参谋出人意料地道:

    “谁说要撤了?是段团长说了,还是兄弟我说了?现在还没到撤的时候!谁撤老子毙谁!今夜要抓紧时机赶修炸毁的前沿工事,准备迎击拂晓后敌军新的进攻!”

    方参谋这回根本没征求段仁义团长的意见,就发布了新的命令:把三营两个预备连投入侯营长一、二连防区,把章营长一营两个连投入了二营兰营长防区,村里只留下章营长的一个连。

    布置完毕,方参谋又说:

    “从明天拂晓起,我和段团长、黾副官全下到前沿各营去,村里团部只留霍团副坐镇,未经我和段团长命令,擅自溃退者,霍团副有权不经禀报先行正法!好了,散会!”

    散会后,方参谋跌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望着他说:

    “霍团副,你怕么?”

    他摇摇头,冷静地说:“我是自愿参加新三团的!”

    方参谋笑了笑:“这我知道!”

    他又想起了那首未写完的团歌。

    “我还为咱新三团写了首团歌!”

    “哦!还有这心思?念我听听!”

    他掏出电文纸念道: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方参谋不知咋的眼圈红了,在他把歌词的第一段念完后,没来由地问他:

    “还记得我刚才的命令吗?”

    他一怔:

    “记……记得!无……无你和段团长的命令,谁敢擅自溃退,不经禀报,即可正法!”

    方参谋点点头,又摇起了头:

    “不……不要真执行,不……不要向任何弟兄开枪,能放一条生路,就……就给弟兄们放一条生路吧!”

    他惊问:

    “为啥?”

    方参谋凄然一笑:

    “我们被出卖了!”

    出卖?怎么回事?在弟兄们为国家、为民族浴血抗战时,竟还有出卖?谁出卖了我们!难道是23路军司令部?难道是身为中将总司令的韩培戈?

    果然是23路军总司令部和那位总司令韩培戈。方参谋冷静客观而又人情人理地把战前战后的全部疑虑都端了出来,把他和段仁义团长惊呆了。

    “小兄弟,你上当了!此一战后新三团将不再存在!你那首团歌不会有任何人唱,不会有任何人听……”

    声音渐渐恍惚了,写着团歌第一段歌词的电文纸,从他颤抖的手上滑下来,落到地上两摊浓痰和几只被踩扁的烟头上……

    十四

    天刚麻麻亮,进攻就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开始了。日伪军的重炮、钢炮对着前沿阵地和下岗子村持续猛轰。前沿战壕多处垮塌,下岗子村几乎被夷为平地。不说战壕里的弟兄,就是村里仅存的一个预备连也伤亡惨重。电台被炸毁了,少尉报务员温小姐殉国。白洁芬负伤,连接下岗子和上岗子的电话线被炸断。新三团和23路军司令部和上岗子1761团的联系完全中断了。

    七时许,近两千日伪军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发起集团冲锋,其左翼前锋一度逼人新三团二营战壕十余米处。二营营长兰尽忠被迫率着弟兄们跳出战壕与敌肉搏,才勉强保住防线。八时左右,被我机枪火力压到山下大路旁的另一股日伪军,以路堤作掩护,构筑临时阵地,对我左翼阵地造成极大威胁,并将攻守战一举演变成阵地战,形成僵持。近九时,日军三架“九六”式轰炸机凌空协战,十几分钟内在前沿阵地投下了不下二十颗*,威胁不大,却动摇了军心,致使左翼章方正部的部分士兵仓皇溃退,方向公参谋正在其部,立毙六人,才强力稳住阵脚。

    这时,身为新三团实际指挥者的方向公已明白,阻击战打不下去了,1761团拒不下山增援,前沿阵地和下岗子村势在必失。日伪军的攻击意志是顽强的,不在今日越过马鞍山看来不会善罢甘休。

    一切均在他的预料中。爹不疼、娘不爱的新三团被甩了,被卖了。韩总司令当年救他是一回事,如今卖新三团是另一回事。总司令爱兵,他是兵,而新三团的弟兄们在总司令眼里根本不是兵,是暴民。韩总司令从把新三团划归总司令部直属并派上马鞍山就没安好心。总司令是想耗光新三团,也耗掉面前日伪军的部分锐气。实际上韩总司令并没指望新三团阻住日伪军的增援部队,他指望的是上岗子村的1761团。他嘲笑霍杰克上当,实际上他也上当了,对韩培戈的忠诚,使他和新三团无可奈何地走人了绝境。现在,他还怀疑起了河东的377师;何以377师的防线在短短几小时内就被击溃?究竟有没有377师的河东防线?山本旅团、杨华波的和平建国军何以如此轻易地过了洗马河?

    他真傻!竟以为自己重任在肩,竟在开战前自找麻烦要来了1761团!——当然,退一步想,如果韩培戈一定要耗光新三团,他不要求增援,1761团也还是要来的,也还是要在上岗子村安营扎寨的。麻烦恰在这里:1761团压在上岗子,他惟一的退路便被切断了。他一退,1761团定会开枪阻击。他和新三团的前途只一个,在1761团的胁迫下和旧伪军拼命,直至拼掉最后一兵一卒,全部战死在这片焦土上。

    身为中将总司令,竟这么不顾抗日大局、民族大义,这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这样的总司令已不配占有他的忠诚。事情很明白,新三团的命运和他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再说,三个月来,他和这帮来自卸甲甸县城的弟兄们朝夕相处也有了感情,尤其是昨天一下午打下来,感情更深了一层。这些弟兄们尽管散漫,尽管糟糕,可心地是干净的,是在竭尽全力执行长官的命令,是真真切切在为国家民族而战。

    撤退!哪怕挨枪毙也要撤。

    主意打定,他在半小时内连续下达了三道命令。令三营长侯顺心悬赏组织敢死队,居高临下对盘踞路堤的日伪军发起强攻,消除近在眼前的威胁。令团副霍杰克带卫队士兵负责恢复和1761团的电话联系,并组织团部和伤员撤退。令其他部属竭尽全力维持阵地,坚持到敌军完全退却。

    命令立即执行了,弟兄们都知道面临的危险,这会儿与其说是奉命打,不如说是为了生存,为了阻挡死亡自愿参战。侯顺心拿着他仅剩的三万三千块法币赏金,竟组织了一支二百余人的庞大敢死队,在十几挺轻重机枪的掩护下,逼近路堤,先后三次冲锋,以伤亡近百人的代价摧毁了敌军的临时阵地。其余各部也不错,三架轰炸机飞走后,顽强打退了阵前进攻之敌。与此同时,他把段仁义、黾副官和章方正、兰尽忠召到身边,守着临时接起的电话机,把抗命撤退的计划和他们说了,明确讲,出了事他方向公负责,山上的1761团敢开火,新三团就用同样的手段对付。

    段仁义挺害怕,吞吞吐吐地说:

    “能……能不这么干,最……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干。是……是不是再和韩总司令商量一下?”

    他冷笑道:

    “没必要再商量了!温小姐殉国了,电台也炸毁了!再说,商量了也没用,事到如今,你段团长还看不出这里面的名堂么?”

    “那……那也得和赵团长通个电话,大……大敌当前,和……和1761团火……火并总不是办法!这……这新三团团长毕竟是我嘛……”

    他真想给段仁义两个耳光。这窝囊废团长大概是被那次卸甲甸事变吓昏了,面临绝境还这么优柔寡断。

    倒是章方正、兰尽忠两个营长干脆,坚定支持他的抗命计划。

    章方正说:

    “段大哥,你哪是啥团长?你是县长!在卸甲甸我们弟兄听你的,在这里就得听方参谋的,你也得听方参谋的!方参谋是为咱着想!”

    兰尽忠也道:

    “对!听方参谋的!只要狗日的1761团敢对咱们下毒手,咱就拼!咱已拼过卸甲甸炮营,再拼拼1761团又能咋啦?”

    黾副官却心平气和地劝段仁义:

    “段团长,这不是我们要打,是人家要打,人家已经把咱推到陷阱里了,不打不行哇!”

    段仁义这才连连点头说:

    “好!好!我……我听大家的!唵,听大家的!不……不过,我想电……电话通了后,还……还是先打个电话,能……能不打最……最好……”

    恰在这时,电话响了,方参谋急迫地摸起电话,马上听到了1761团赵团长的声音。

    在电话里,赵团长先抱怨电话被炸毁后为啥不迅速接通,继而又问新三团目前的情况。他夸张地答曰,已没有什么新三团了,情况很不好,全团伤亡已逾一千二百之众,下岗子村已不复存在,阵地随时有可能丢掉。

    赵团长沉默了好久才说,既然如此,请他和黾副官并电台、报务员立即撤往上岗子,还说这是韩培戈将军的意思。

    阴谋至此暴露无遗。

    他忍住怒火,尽量平静地问:

    “那么,新三团剩下的几百号人咋办?是不是也撤往上岗子?”

    赵团长一口回绝:

    “不行!新三团必打至最后一人,前沿必守至最后一刻,如自行撤退,我部将奉命阻拦并予歼灭!”

    他再也憋不住了,对着话筒大骂:

    “混账!你们都他妈混账!这一仗打完,只要老子活下来,一定要到重庆蒋委员长、何总长那里告你们!”

    他把话筒摔了,又狂暴地扯断了电话线。

    段仁义战战兢兢地问:

    “怎……怎么回事,究……究竟是怎……怎么回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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