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眼一瞪:
“别问了!撤!全向上面撤!集中机枪,备好弹药,准备向1761团开火!”
段仁义傻了:
“真……真打?”
他几乎要哭出来:
“还假得了?1761团不但不下来增援。还要歼灭你们!只让我和黾副官撤走!你不打行么?”
段仁义怔了片刻,痴呆呆地道:
“那……那你和黾副官就撤吧!我……我们不能再拖累你们俩了!”
章方正也说:
“方参谋、黾副官,你们走吧,新三团的弟兄不恨你们!”
兰尽忠红着眼圈楼住了他:
“把……把段县长也带走!他也不该跟我们一起遭殃!这……这里败局兄弟我……我和章营长、侯营长收拾,就是要打狗日的1761团,也……也由我们来打!”
他不能走。而且,压根就没想过要走。
他头一昂。说:
“我们都不走,谁也不走。这一仗是我带着诸位打的,现在我走了像什么话?”
黾副官也深明大义,立即接上来说:
“对!或者一起生?或者一起死!从现在开始,我同方参谋和新三团共命运了!”
章方正噙泪叫道:
“好!如果这样。攻上岗子,老子的一营打冲锋!”
兰尽忠却道:
“还是我的二营来!我这儿老兵多!”
方向公想了想说:
“别争了!我们要对付上岗子的1761团。还要继续阻击日伪军,掩护全团撤退。我看是不是这样:章营长带着一营随我打上岗子,兰营长的二营留下来继续阻击,待我和章营长突破1761团防线后跟上来,回头让侯营长的三营组织伤员撤退。”
他征求段仁义的意见,段仁义用信赖的目光看着他说:
“我和弟兄们都听你的!”
十五
章方正没想到韩培戈会这么歹毒,事变后编建新三团时,还认为这位中将总司令挺仁慈,也挺好对付。他和侯顺心、兰尽忠为了各自的利益曾商量过,希望23路军总司令部不要派外路人来新三团任职,韩培戈便没派,他便以为得计——直到昨夜都这么认为。现在看来,他错了,恰恰上了韩培戈的当。韩培戈既然决心干掉新三团,当然不会把自己的人派来送死,派来方参谋和黾副官也是为了更快捷地把他们往坟坑里送。当然,方参谋和黾副官并不知情,他们也被韩培戈一并葬送了。
说到底方参谋、黾副官是好人,也算是有情有义的汉子。闹到这份上,他们没把弟兄们甩了,自己拔腿走人,就冲着这点,他章方正也不能不敬服。况且方参谋又那么有勇有谋,哪方面也不比他差,逃过这一劫,能拉起一帮弟兄打游击,他真心诚意拥戴方参谋做个司令、队长什么的!
兰尽忠也不赖,关键时候靠得住。细想一下,兰尽忠一直是靠得住的。事变那日,他说打炮营,兰尽忠当即拍了胸脯;眼下打1761团,人家也争着上,说是手下老兵多。其实,兰尽忠手下哪还有多少老兵?二营打得不到三百号人了,他自个儿胳膊上也受了伤。再说,兰尽忠留下来阻击日伪军,掩护弟兄撤退也不轻松,没准比他章方正还险。
都是好弟兄哩……
打通1761团防线是有可能的,上岗子距下岗子不过三里多路,也就是一千六七百米。刚上马鞍山时,他的一营曾在上岗子布防,现在1761团据守的工事还是他带人修起的。还有,他们这一回是不宣而战,就像卸甲甸事变对付吕炮营一样,颇为突然,八成1761团的王八孙子们会措手不及。
方参谋却不像他想得这么美好,出了下岗子村,沿着崎岖山道向上岗子进发时,就对他说:
“章营长,没准我们得把命葬送在1761团手里!我当初真不该让你们一营把工事修得那么牢!”
他听出了方参谋这话中潜含的歉疚,真诚地道:
“这不怪你老弟,咱当初是准备对付鬼子,谁想到会有眼下这一出!”
方参谋拍了拍他的肩头,自我解嘲道:
“也好,就试试你老弟的工事吧!咱攻不上去,算你老弟的工事好,攻上了我还得叫段团长罚你!”
他笑了:
“我真他妈的愿意受罚!”
说话间,一段段山路被抛在身后。身后是平静的,除了零星枪声,听不到更多令人不安的响动,看来敌人新的进攻还没开始。
上面却打响了,不知是哪方先开的火,反正是打响了。他和方参谋来到队伍前面时发现,上岗子的下沿阵地上,几挺机枪在对着他们置身的山道扫射,冲在头里的弟兄已有了伤亡,山道上横着几具弟兄的尸体,活着的弟兄全卧在道旁的山石后面,野草丛中。临时支起的几挺手提轻机枪正对着1761团的下沿阵地乱扫,只一会工夫就压倒了对方的火力,打得那边的国军弟兄根本抬不起头。
他和方参谋趁机率着身后弟兄跳跃前进了一截,待上面的子弹扑过来时,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卧下了。
距下沿阵地已经很近了,阵地上1761团弟兄露出的脸孔都能看清楚。
方参谋叫弟兄们停止射击。弟兄们的枪声一停,山上的枪声也停了。
方参谋显然还想说服1761团的弟兄,他跪在石头后面,露出脑袋对阵地上的弟兄喊:
“1761团的弟兄们我是总司令部作战参谋方向公!请你们赵团长出来说话!”
赵团长没出来,赵团长的声音却传出来了,恍惚是从正对着他们的一座暗堡里传出来的:
“我听到了!我是赵德义,方参谋,上峰的命令我们都要执行!民族危亡之际,我们都要顾全大局,守土抗敌!违抗军令,擅自弃守阵地者军法不容!方参谋,请奉劝新三团的弟兄们赶快回去,组织反攻!韩总司令又拨法币八万元,作阵前赏金!”
方参谋对他恨恨骂了声什么,又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喊:
“赵团长,1761团的弟兄们,新三团并未放弃前沿,撤下来的只是伤员,请允许兄弟把他们送往后方!弟兄们,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打仗,大家都有受伤的时候!送走伤员,我方向公保证新三团的弟兄和你们一起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息!”
方参谋在说假话。
方参谋关于伤员的假话显然起了作用,阵地上1761团的弟兄们骚动起来,许多士兵大胆地探出脑袋认真听。
方参谋又说:
“弟兄们,我们守土抗敌的目的是一致的,责任是一样沉重的!新三团垮掉,你们就要正面受敌,你们难道不愿多几个弟兄和你们并肩作战么?你们难道忍心用打鬼子的子弹去打自己受伤的弟兄吗?23路军没有消灭伤兵这一说!韩总司令爱兵是人所共知的,弟兄们,收起你们的枪吧!让……”
这时,暗堡里的机枪开火了,方参谋没把后面的话说完,就被一阵稠密的子弹扫倒了,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便栽倒在他身边。
这太突然了,章方正根本没想到方参谋会中弹,更没想到方参谋会死。方参谋倒下的当儿,他跃身上前,将方参谋搂住了,搂住方参谋后,才感到手上,脸上粘着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才发现方参谋的上半身几乎被扑来的机枪子弹打成了筛子。
这个被23路军总司令部派到新三团来的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少校参谋,没死在鬼子的枪弹下,却倒在了同属于23路军的1761团枪口下。
热血涌上脑门,章方正一下子失去了理智,转身夺过一挺手提机枪,疯狂地对着1761团的暗堡扫射,边扫,边向暗堡前猛冲,他要亲手干掉那个赵团长,把这小子的肚皮也打成筛子,为方参谋复仇,也为新三团倒下的弟兄们复仇。
眼前一片迷潆的血色,暗堡,工事和山上的景物,全在血色中时隐时现。枪“哒哒”响着,在手中沉沉地颤着,弹壳不断地迸出,枪筒里吐出的弹头打得山石白烟直冒。他狂暴地呀呀叫着,四处寻找他的目标,完全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
泻下一片弹雨,他的寻找和攻击一并失败了,几粒同样来自1761团的子弹,击中了他壮健的身躯。他不由自主地倒了,倒在一片野草丛中,倒下时还搂着他的机枪。食指最后动了一下,枪膛里一串子弹飞向空中,他满是鲜血的脑袋歪到了一旁。
临死前,他极不甘心地骂了一句:
“日他娘!”
十六
兰尽忠在望远镜里看到,两个挑着白布褂子的人,一边喊着什么,一边向前沿阵地走。两个人都是老百姓装束,一个穿着长袍马褂,头上扣着瓜皮帽;一个上身穿着对襟黑袄,下身穿着军裤,面孔似乎都很熟,可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待二人走近了,三营二连代连长欧阳贵认了出来,说是这两小子原来都是二连的,一个叫别跃杰,原是二连连长,一个叫范义芝,原是二连连副,都在开战前当了逃兵。
兰尽忠这才想了起来,不错,是这两个人!他们原来都在独眼营长侯顺心手下,那别跃杰开过大发货栈,范义芝做过国小校长,他们从鬼子那边过来干啥?做说客么?妈的,怪不得半天没进攻。
也幸亏没攻,如果攻了,只怕现刻儿就没啥新三团了。山上1761团的防线无法突破,鬼子的进攻再挡不住,在山上山下的两面夹击下新三团非完蛋不可。
眼下还不错,虽说退路没有打通,方参谋、章方正和一营百十个弟兄又倒在了1761团的枪口下,但全团残留的兵力又集中到前沿了,弟兄们至少还可以最后挣一下。段仁义还是有点军事常识的,离开了方参谋也还没办太蠢的事。
段仁义就在他身边,别跃杰和范义芝的面孔段仁义也认出来了。段仁义的脸色很难看,攥着六轮枪的手直抖。
“他们上来干啥?”
“想必是劝降吧?人家现在代表日本皇军了!”
代表日本皇军的别跃杰、范义芝真他妈是熊包一对,一进前沿战壕就跪下了,见了任何弟兄都叩头,还痛哭流涕说,他们不愿来,是被鬼子汉奸硬逼来的,和他们一起逃走的小传令兵不愿来就被鬼子们用刺刀开了膛,血糊淋的肠子挂了一树。
段仁义根本不为他们的哭诉所动,只问他们来干什么?他们爬到段仁义面前,把一封劝降信交给了段仁义。
劝降信是日军旅团长山本三郎和和平建国军杨华波联名写给段仁义、方参谋的。
信中说:
“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对贵部官兵之顽强抵抗深表钦佩,但这种抵抗却无意义。其一,皇军和和平建国军以其优势兵力和精良火器,突破阻隔仅是时间问题。其二,23路军主力部队并未参战,河东防线为377师主动弃守,贵部实则已被牺牲,固守下去则注定牺牲殆尽。因此,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建议:甲、新三团归顺汪主席,改编为和平建国军。乙、如暂不归顺,可主动放弃阵地,撤出战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保证所有官兵之生命安全。撤出途径有二:A.由陆路撤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将在山下阵地让出通道。B.从水路撤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将备船供其部官兵作东渡洗马河之用。”
山本三郎和杨华波限令段仁义、方参谋在两小时内答复。
段仁义看完,又把信转给他和黾副官看,侯顺心和霍杰克奉命赶来后,段仁义让他们俩也看看。
劝降书在众弟兄手里转了一圈后,又回到段仁义手里,段仁义令欧阳贵把别跃杰、范义芝押走,而后问大伙儿:
“你们看咋办?”
谁也不吭声,大伙儿都盯着段仁义的脸孔看,方参谋不在了,新三团这回真正是段团长当家了。
段仁义显然不想当这个家一,或者说不愿当这个家,见弟兄们都不做声,又缓缓转过半个身子问侯副官:
“侯老弟,你看咋办?”
侯副官叹了口气:
“信上说得都是实话!有些情况比他们知道得还严重!诸位都清楚,我们不仅仅是被牺牲了,而是被出卖了!”
侯顺心睁着火辣辣的独眼道:
“既然上面卖咱,咱也他妈把上面卖掉!这仗咱也不打了,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干脆当汉奸?”
团副霍杰克打断了侯顺心的话头,激动地说:
“姐夫,当初我到卸甲甸来投奔你的决死队,可不是为了向鬼子投降!谁要这么干,我霍杰克就和他拼!韩培戈欠咱们的账咱们要算,民族大义咱们也要顾!一个抗日军人没这骨气,国家还有希望么?”
兰尽忠认为霍杰克的话有道理。不管咋说,弟兄们还是中国人,中国人家里的账是一码事,和日本人的账又是一码事。他这个当年汤军团机枪连长,参加过多少次对日作战的老弟兄,不能在这马鞍山前戴上汉奸帽子,留下一世骂名。
他接着霍杰克的话道:
“霍老弟说得对,我们不能降,也不能撤!撤就是降!两军对垒,哪有从敌军阵地上撤下来的事?老子从未听说过!我们要撤也只能从我方1761团的阵地上撤!”
黾副官说:
“对!我们还要警惕鬼子的鬼把戏。我们自己的总司令都会耍我们,谁又能保证鬼子不耍我们?如果撤退途中鬼子对我开火,我们不管是在河中还是在陆路,都只有挨打!战争中什么事都会发生!”
霍杰克热烈地道:
“我看,干脆把别跃杰、范义芝毙了,绝了鬼子们的妄想!我们纵然全部战死在这片焦土上,也不能让新三团的团旗蒙上耻辱!”
段仁义偏摇起了头:
“诸位再想想,再面对现实好好想想:我们能不能利用鬼子的劝降争取一点时间?哪怕就两小时!如果能挨到今天晚上,我们有无可能避开1761团正面阵地,从山顶两侧悄悄通过1761团防区?”
真他妈见鬼!段仁义没了方参谋作依靠,脑袋竟变得灵活起来。段仁义的设想是完全可能的,既能保住弟兄们安全撤出,又能避免做汉奸的耻辱。
兰尽忠当即表示赞同。黾副官、霍杰克和侯顺心也没有意见,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暂且留下别跃杰、范义芝的狗命,让他们回去向鬼子传话,新三团可考虑撤出,欲走水路,请鬼子备船。他们估计,鬼子们要拿出十几二十条船,没三五个小时绝无可能。
不料,别跃杰、范义芝下山后不到两小时,鬼子竟把船备好了。他用望远镜看到,十几只空船被鬼子们推了上来,每条船上蹲着个汉奸兵。
别跃杰、范义芝又上来了,说是请弟兄们启程。段仁义二话没说,一人给了他们一枪。头一次杀人,手抖得厉害,别跃杰、范义芝挨了抢却没死,害得他和欧阳贵又一人给他们补了两枪,才把他们最终打发上路。
这已是下午三时左右了。
三时四十分许,鬼子汉奸们见阵地上没动静,又派了个汉奸副官来,汉奸副官一上来,又被毙了。四时二十分,鬼子识破了他们的计谋,放弃了劝降的努力,再次向阵地发起进攻。
有了这段间隙,前沿阵地恢复了较严密的防守,能开枪的伤员也全部进了战壕。战斗进行得不错。他乐观地估计,坚持到太阳落山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却没想到河边那十几条船里竟暗藏着机枪,攻击一开始,船上的机枪就猛烈扫射了,营副周吉利和一连长伍德贵,二连长马大水相继阵亡,对着河边的几十米防线出现缺口。
段仁义急了眼,在激烈的枪声中问他:
“咋……咋办?咋办?”
在机枪的掩护下,至少百十号鬼子汉奸攻上来了,冲在最前面的家伙距阵地的缺口不到四十米。
兰尽忠嘶声大叫,要两翼迅速向缺口处靠拢,同时命令身边的弟兄上刺刀,准备*。
段仁义不像个团长,倒像个服从命令的士兵。他话音一落,段仁义便从一位阵亡弟兄身旁捡起了一支步枪;笨拙地上了刺刀,往缺口处冲。
缺口附近子弹乱飞一,两翼扑上去的弟兄已有不少倒下了。
他害怕了,不是怕自己中弹身亡,而是怕段仁义在呼啸的枪弹下丧命,段仁义不但是他们的团长,也是他们的县长,他无辜地被拖进新三团,被拖进这场血战,己使他们深含愧疚了,若是段团长再死在他身边,他将何颜以对卸甲甸一县七万多民众!
他大喝一声:
“危险,段县长!”
是的,那最危险的关头,他是喊他县长。他本身就是县长,是个很不错的县长。没有这个县长,只怕卸甲甸早在三个月前就被韩培戈的大炮轰平了!
他喊着,扑了过去,在十几米开外一截被崩塌了的焦土上,追上了段仁义,并在一排子弹击中段仁义之前,将他压到了自己的身下。他自己却中了弹,身体一下子软了,瘫了。他挣扎着想抬起头,可眼前一黑,在烟尘飞扬的嚣叫中,走进了一片死寂的天地。
那片天地是宁静的,没有战争,没有炮火……
十七
在后来残余的岁月中,段仁义再也忘不了马鞍山阻击战的最后一个夜晚。那个夜晚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像整个世界那么沉重,使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能从那个夜晚走出,都没能卸掉那个夜晚压到他身上的重负。
那个夜晚下着毛毛细雨,悄无声息,缠缠绵绵。没有雷鸣,没有闪电,甚至没有风,尸体狼藉的山野上寂静得吓人。举首对空,是湿漉漉的黑暗,垂首看地,也是湿漉漉的黑暗,仿佛世界的末日。在末日的气氛中,他和他率属的二百余名衣衫槛褛的新三团的幸存者们默然肃立着,向这场血战,向在血战中倒下的一千六百名卸甲甸弟兄告别。
夜幕伴着细雨落下来时,敌人的最后一次进攻又被打下去了。对新三团来说,战争结束了,弟兄们将奉他的命令撤离战场,各奔前程。新三团作为一支中国国民革命军的武装力量将不再存在,嗣后的一切后果,都将由他这个团长来承担。
他乐于承担这责任。他的来自卸甲甸的士兵们,在被自己的总司令出卖之前和出卖之后,都是无愧于国家,无愧于民族的。他们在经过短短三个月的操练之后,凭借手中低劣的武器装备,把一场阻击战打到这种地步,是十分了不起的。一千六百余具血肉之躯已证明了卸甲甸民众的忠诚,洗清了那场事变带给他们的耻痛。
想想真不可思议,这帮被迫上阵的根本不能叫做军人的卸甲甸民众,竟然在马鞍山前把一个日军旅团,一个伪军师阻击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并予重创——他估计——倒在阵前的日伪军可能不下千余人,实在是一种战争奇迹。而造成这种奇迹的,不是他这个团长的指挥有方,不是方参谋的军事才干,甚至也不是弟兄们常态下的勇气和力量,而是来自我方和敌方的双重压榨。在无法抗拒的双重压榨中,他们的生命走向了辉煌,爆现出令人炫目的异彩。从这个意义上讲,总司令韩培戈正是这奇迹的制造者。
然而,为这奇迹,卸甲甸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一千六百人倒下了,永远躺在这片焦土上了。卸甲甸的男人们被一场血战吞噬殆尽。卸甲甸县城成了寡妇城、孤儿城,他这个卸甲甸县长,如何向那成千上万的孤儿寡母交待!她们的儿子,她们的父亲,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兄弟,是他带出去的呀!是他以国家的名义、民族的名义带出去的呀!现在他们都去了,有的死在鬼子的炮火中,有的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他如何向她们说呢?说他们被出卖了?说他也糊里糊涂上了当!他是他们的县长!她们信任他,把自己的儿子、丈夫、兄弟交给他,他却带着他们上当!早知如此,当初倒不如据守城垣和377师围城队伍一战到底,如此,卸甲甸父老姐妹们的怨恨将不会集中到他身上。
这幸存下来的二百多号弟兄必须走,他却不能走。他过去是卸甲甸的县长,现在是新三团的团长,他要负责任。既要代表国家民族对他的士兵,对卸甲甸民众负责任;又要代表他的士兵,代表卸甲甸民众对国家民族负责。在一千六百多号弟兄倒在这儿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理由以幸存者的身份回去。
新三团在向战争告别,他也在向幸存的弟兄们告别。那面打了三个月,并在下岗子村里被炮火烧掉了一角的团旗,在他怀里揣着。他站在下岗子村头的废墟上,泪眼矇眬看着幸存的卸甲甸男人们。
天太黑,弟兄们的脸孔看不清。他却想好好再看看这些弟兄们,便令团副霍杰克点火把。霍杰克怕点起火把会引来鬼子的炮火。他淡淡地说,不管这么多了,反正马上要撤了,就是鬼子打几炮,也没啥了不得,他们开炮,正好给咱送行!
十几支火把点着了,弟兄们的脸孔变得真切起来。
他看到了三营长侯独眼。
这个当初肇事的祸首依着磨房前炸塌了半截的青石墙立着,扁平的脸孔上毫无表情,似乎对生死已麻木了。这老兄运气好,和他一起肇事的章方正死于1761团的阻击,兰尽忠死于鬼子进攻的枪弹,他却安然活着。
当然,侯独眼该活,就是兰尽忠也该活,没有这两位营长的最后坚持,入夜前的最后一次进攻很难打退。况且,兰尽忠又救了他的命。他觉着,侯独眼和面前的弟兄们活下去。就等于他活了下去——马鞍山阻击战把他和他们的生命融为一体了。
侯独眼身边是欧阳贵。这个铁匠弟兄三个两个阵亡,只剩下了他。他是被绑进新三团的,绑他的是保长丁汉君。他记得那日写花名册时,欧阳贵还把桌子踢翻了,方参谋差点没毙他。后来听说欧阳贵老和丁保长闹个不休,至少揍过丁保长三回。如今,血战的炮火也把他们打到一起了,欧阳贵一只胳膊上缠着绷带,另一只强壮的胳膊还架着同样受伤的丁保长。
丁保长冤枉。事变那夜,他连大门也没出,编建新三团的头一天,还卖力地帮他抓丁,最后自己也进去了,叫他当连长,他还不干,结果以保长的身份做了三个月大头兵。眼下,他的腰、腿部受了伤,看样子怕是难以走出战场了。
目光下移,在一棵连根炸翻的槐树旁,又看到了足蹬皮靴的刘破烂。刘破烂歪戴着帽子,肩头上背着个蓝花布小包袱,不知包袱里掖着什么宝贝。这人的胆量他真佩服,连续三次爬到鬼子汉奸的尸体堆里发洋财,光拖上来的子弹就有几百发。为此,他三次给他发赏,总计怕发了不下千余元的法币。死神对这种不怕死的人偏就没辙,这人居然连根汗毛都没伤。刘破烂只要今夜穿过1761团防线,就是赢家。他可以在未来和平的日子里,在酒足饭饱之后,毫不羞愧地对人们炫耀他的战争故事,和他从死神手里捞回的战争财富。
这也合情合理,就冲着刘破烂的英勇,他也该带着他的财富凯旋而归。
不属于卸甲甸的只有三人,一个是黾副官黾泽明,一个是白洁芬白小姐,另一个是团副霍杰克。
此刻,这三人都站在他身边,霍杰克手里举着火把,黾副官在火把跃动的光亮下抽烟,白洁芬吊着受伤的胳膊,在黾副官身后木然站着。
霍杰克直到现在依然衣帽整齐,从他身上看不到绝望给生命带来的丝毫懈怠。这个年轻大学生活得*,凭一腔热血,掷笔从戎,以身许国,自愿跳进了以抗日名义设下的陷阱。知道被出卖后,他依然保持着可贵的理智,从未产生过投降附逆的念头,这真难得。
黾副官是新三团的陪葬者。韩培戈将他和方参谋送来陪葬,可能是因为他们在23路军司令部里就不讨喜欢,不会吹牛拍马。方参谋不说了,这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脾气太大,和新三团的弟兄都冲突不断,和司令部里的人自然免不了顶顶撞撞。可黾副官又为啥被赶到这儿来呢?他脾气可真不错,为人也憨厚,凭啥要落得这种命运?
也许——是的,也许他的想法不对,也许他们都是韩培戈很信得过的人,韩培戈派他们来,不仅仅是让他们陪葬,也还想把新三团的葬礼安排得更隆重一些。韩培戈要靠战争毁掉新三团,又想让新三团的毁灭给自己带来最大的好处。为了这目的,葬送两个年轻参谋、副官的生命又有啥了不起?对一个中将总司令来说,两个年轻下级军官的生命真不如他一条宠狗。
还有白小姐,这群幸存者中惟一的女性,她和温小姐大概是作为整个阴谋的一部分,被韩培戈派到新三团来的。当然,她自己肯定不知道,殉国的温小姐更不会知道。他段仁义也是直到此刻,看到了白小姐火光映照下的俊美面容,才鬼使神差想起这一点的。韩培戈为啥不派两个男报务员来,非要派两个年轻女人来?目的很明确,诱使来自卸甲甸的弟兄上勾,一俟发现非礼之举,立即正法。在白集整训时,三营有个弟兄就因为看温小姐洗澡挨了枪子,开战前,原团副章金奎又倒在白小姐的裙下——虽说章金奎是霍杰克打死的,可他相信,霍杰克不打死章金奎,方参谋还是要毙章金奎的,这是嘲弄他段仁义。他做县长时,不是一再抱怨卸甲甸炮营骚扰地方,奸淫民女么?如今你段团长看看自己的部下吧!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相信韩培戈做得出。事变后,在省城23路军司令部的那一幕给他的印象太深了。韩培戈竟然对着地图上的卸甲甸开枪,竟然当着他和高鸿图老主席的面毙了吕营长,竟然在杀气腾腾地进行了这番表演、后,还能那么自然地请他出面组建新三团!这位将军不但是阴谋家,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还是个道道地地的流氓。
雨慢慢地落,他默默地想,由新三团,由面前这场被出卖的血战,想到了许多深远的问题,他极想在这告别时刻,把他想到的都告诉弟兄们……
然而,这太不实际了。
他长叹了一声,收回了无边的思绪,重又回到严酷的现实面前。现实是,这些浸泡在毛毛细雨中的弟兄们要走出去,绕过1761团的防线,撤到安全地带,而后辗转返回卸甲甸。卸甲甸该卸甲了,他们的仗打完了,他这个前县长,现团长,得最后向弟兄们说点什么。
他把这意思和团副霍杰克说了。
霍杰克把火把向他面前举了举,大声对弟兄们宣布:
“请段团长最后训话!”
他抹去了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嘴张了张,喊了声“弟兄们”,下面却没词了。
他真不知道该向弟兄们讲些什么。
弟兄们用忠诚的目光望着他。
他愣了半晌,以县长的口吻,而不是以团长的口吻讲话了:
“弟兄们,我……我只想告诉你们,咱……咱要回家了!上面说啥咱不管,咱……咱回家!有什么账,让他们找本县长算!本县长拼着碎尸万段也……也要为卸甲甸县城留点种!”
他的话语感动了弟兄们,有人呜呜咽咽地哭。
他手一挥:
“哭啥?咱卸甲甸的弟兄都是好样的!咱……咱在这里打了三十六小时阻击,咱……咱无愧于卸甲甸的父老姐妹!本县长感谢你们!真心诚意地感谢你们!你们给本县长争……争了脸,给咱卸甲甸父老姐妹争了脸,咱……咱卸甲甸百姓世世代代忘不了你们!”
看到黾副官、霍杰克和白小姐,他又说:
“本县长还要感谢殉国的方参谋、温小姐,和咱黾副官、白小姐、霍团副!没有他们,尤……尤其是没有方参谋,咱坚持不到这一刻!方参谋和温小姐是为咱卸甲甸的弟兄死的,咱……咱卸甲甸人要……要永远记着他们!永远……永远把他们当作咱……咱的兄弟姐妹看待!”
白小姐伏在龟副官肩头,呜呜哭出了声。黾副官和霍杰克眼圈也红红的。
他动了感情,声音愈发呜咽了:
“事……事到如今,我也不……不再多说啥了,我本不是个团长,我……我只是个县长,我……我把一千八百号卸甲甸人带……带到这里来,只……只把你们这二百来号人送……送回去,我……我……”
侯独眼大叫:
“段县长,别说了,这不怪你!活着的和死去的弟兄都不怪你!只要今夜走出去,咱们他娘的就和23路军司令部算账!和韩培戈这杂种算账!”
他点点头,整了整军装,正了正军帽,最后一次以新三团团长的身份发布了命令:
“弟兄们,现……现在我宣布,国民革命军陆军第23路军新编第三团立即撤出马鞍山,并于撤退完后自行解散,撤退途中,遇到无论来自何方何部的阻拦,一律予以击溃!”
说毕,他郑重抱起了拳,向漫山遍野站着的弟兄们四下作揖,含泪喃喃道:
“弟兄们保重!保重!”
按照事先的安排,撤退有条不紊地开始了。侯独眼率最后凑起的战斗部队走在最前面,黾副官、欧阳贵带着一帮轻伤员紧随其后,他和霍杰克并十几个重伤员走在最后面。队伍往山上进发时,所有火把全熄了,山野重又陷入黑暗中。
在那个细雨绵绵的黑夜,他已决定向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告别,他既无脸面见江东父老,又无法逃脱抗命撤退必将招来的杀身之祸,除一死别无它途。看着撤退的队伍一段段向山上的上岗子方向跃动,他站在废墟上一动没动,只是在白洁芬小姐从他面前走过时,要白小姐不要哭。不料,白小姐倒越哭越凶,最后还是黾副官硬把她拉走了。
他的六轮手枪那当儿已扣开了空槽,只要他及时地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门,以后的一切便结束了,他这个县长就和自己统治下的一千六百余名殉国的卸甲甸男性民众,和这片遍布弹坑的山野一起永存了。
偏来了个霍杰克,而且偏在他将枪口对准脑门时来了。他抠动枪机时,霍杰克抓住了他握枪的手,飞出的子弹没击中他的脑门,却擦着胸前的皮肉穿过,击中了他身体另一侧的肺叶和肩膀。
嗣后几分钟,一切都很清楚。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流血,能嗅到浓郁的血腥味,能听到霍杰克惊慌的呼喊。后来,响起了脚步声,伴着脚步声,许多人来到他身边,有刘破烂和白小姐。他冲着白小姐苦涩地一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湿漉漉的夜晚的湿漉漉的天空,便沉沉睡了过去。睡过去前的最后一瞬间,他以为他死了,按照自己的意愿死定了,遂挺着身子,于心灵和肉体的双重痛苦中,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我也无愧呵!”
十八
对段仁义团长来说,马鞍山阻击战结束在那个湿漉漉的夜晚,而对团副霍杰克来说,战斗又延续了半夜,结束在天亮后的又一个黎明,一个阴沉沉的黎明。
那个黎明对他,就像那个夜晚对段仁义一样,值得用一生的岁月去咀嚼,去回味。在那个夜晚,他阻止了段仁义的自毙,而在几小时后的那个黎明,他却不止一次地想把枪口压在太阳穴上,用一粒子弹击穿自己年轻而骄傲的头颅。段仁义不知道那夜发生的事情,如果知道,也一定会于悲愤中再度把自毙的枪口瞄向脑门。
那夜的撤退是悲惨的,谁也没想到1761团会在山上布雷,更没想到上岗子四周还设置了那么多歼击点。
他们事先做了防范,为保险起见,还在上岗子主阵地下面,把撤退的队伍一分为二。一队由侯顺心营长和黾副官带着,走左边一条山沟,一队由他和欧阳贵带着,走右边山腰。分手时言明,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开火,只要有一边走通,另一边即改道跟上。对新三团最后二百余名幸存者来说,那夜的目的很明确,不是向1761团复仇,而是安全撤出。按他们一厢情愿地设想,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又有绵绵细雨和沉沉夜幕的掩护,悄悄撤出战场是完全有把握的。
不料,1761团却要把新三团的弟兄斩尽杀绝,偏在山上两侧山口给新三团的幸存者们掘好最后的墓坑,不但布了雷,还给每个歼击点配置了机枪和美式*。两队分手不到半小时,侯营长、黾副官那边就接二连三地响起了爆炸声,继而,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开初,他和欧阳贵还没想到爆炸的是*,直到他们这边的弟兄踏响了*,并引来了歼灭点的机枪扫射后,他才恍然大悟,一边指挥弟兄们抵抗,一边仓促后退。
身边不断有人倒下,有的是被居高临下的机枪、*扫倒的,有的是被*炸倒的。他亲眼看见背着小包袱的刘破烂被一团爆响的火光吞掉,小包袱里的一双皮靴,一前一后落到他身边,有一只差点砸着他的腰。他及时卧倒,左膀子上还被崩伤两处,若不是卧倒,只怕连命都要送掉。
那当儿,欧阳贵趴在地上用轻机枪对着山上的火力点扫。欧阳贵一只胳膊原本受了伤,撤退的时候还和另一个弟兄架着丁汉君。打机枪的时候,丁汉君已不见了,守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弟兄。他和那个弟兄竟把机枪打得那么好,至少有一阵子压住了山上的火力,使他拖着段仁义爬到了一个凹坑里。
在凹里,他向欧阳贵喊,要欧阳贵退下来,可枪声太响,欧阳贵听不见。他便向他身边爬,还没爬到身边,机枪不响了,他以为他退了,遂再次回到凹坑,拖着段仁义往山下爬。爬了很久,爬到他认为安全的地带再看看,周围除了奄奄一息的段仁义已没人了,——就连欧阳贵也没跟上来。
过了好久,大约总有个把小时,山上两侧山口的枪声稀落了,一个人爬到他面前不远处的山石上滚下来。他以为是欧阳贵,跌跌撞撞扑过去搀扶,可翻过那人的身子才发现,不是欧阳贵,却是跟黾副官、侯营长那队撤的白洁芬白小姐。白小姐受了伤,胸前湿漉漉的,手上、脖子上满是血迹。他翻过她身子时,她已不行了。
神智还是清醒的,她认识他,用漂亮的大眼睛望着他,轻声说:
“都……都死了!黾……黾副官、侯营长都……都死了,谁……谁也没走……走出去!”
他呆了,泪水从眼窝里溢出,在被烟火熏黑了的面颊上缓缓流,流到了白小姐苍白的脸上。白小姐的脸是看得清的,那时,黎明已悄悄逼近,天色朦胧发亮了。
白小姐笑了笑,笑得很好看,碎玉般的牙齿在他面前一闪,又说:
“霍……霍团副,你……你真傻,还……还写团歌哩,‘马鞍山前飘扬着我……我们的战旗,炮……炮火硝烟弥……弥漫了我……我们的阵地……’,咱……咱值……值么?”
他没想到白小姐会在这时候提起他的团歌,而且,竞把团歌第一段的前两句完整无缺地背下来。
他动情地摇撼着白小姐的身体说——既对白小姐说,又是对自己说:
“咱值!值!咱这仗不是替23路军打的,不是替韩培戈打的!是替国家民族打的!是替我四亿五千万同胞打的!白小姐,后世会记住我们的忠诚,也……也会记住他们的背叛!”
白小姐眼中聚满了泪:
“也……也许吧!我……我也……也和你一样想,也……也和你一样傻,那首团……团歌我也记……记下了,在……在这……这……”
她将他的手无力地抓住,放在自己湿漉漉的胸前,示意着什么。
手压到了她的胸脯上,温腥的血沾到手上,他才想起她还在流血的伤口,没去理会她的示意,便解开了她军衣、衬衣的纽扣,看到了一只血肉模糊、艳红艳红的*。
那只糊满鲜血的*,他再也不会忘记。战争对美的摧残,在那一瞬间使他动魄心惊。他曾在用驳壳枪对着前团副章金奎时,无意中瞥见过那*,并由此而生出了许多美丽的幻想,如今,幻想在严酷的真实面前破灭了,被枪弹毁灭了的美好,使他看透了战争的全部罪恶。
当时没顾得上想这么多,严峻的遐想是在日后不断回忆起那血淋淋的*时随之产生的。当时,他只想救人,从死亡线上救回这个不该死的少尉报务员。他扯下自己的衣襟,笨拙而又小心地给她包扎伤口,可没包扎完,白小姐已咽了气。
他伏在白小姐的尸体上放肆地哭了起来。直到那一刻,他才弄明白,原来他是爱她的。那爱,在他用枪口对着章金奎时就不知不觉萌生了。
然而,萌生的爱情刚刚发现时便随着被爱者的死亡而死亡了。如果他能侥幸活下去,联系他和她的除了关于新三团,关于这场阻击战,关于那首团歌的回忆,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了。
想起了那首团歌。
他木然地跪在她身边,从她胸前军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电文纸,电文纸上浸满了血,纸上的歌词大都看不清了。他却透过鲜红的热血,分明看清了上面的字,那是他写的歌,新三团团歌。
想象中的歌声在耳边回荡: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为了民族的解放,
弟兄们英勇杭敌,
不怕流血,
何惧捐躯,
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
在想象的歌声中,他重新回到段仁义身边,偎依着他的团长,等待着那个必然要来临的黎明——血战后的第三个黎明,并在那无望的等待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他和段仁义置身的地方距下岗子村不到百余米,距前沿阵地也不过六七百米。下岗子村被炮火轰平了,周围的树木也大都被崩断、掀翻了,前沿阵地上的景象举目可见。
那是一幅惨痛的图画,视线所及的半面山坡上铺满了鬼子、汉奸和弟兄们的尸体。昨夜最后的战斗是惨烈的,弟兄们和冲上来的鬼子汉奸拼上了刺刀。肉搏的痕迹处处可见,战壕前许多弟兄临死还握着刺刀,有的弟兄是和鬼子撕扯着死去的。他还亲眼看到,二营一连的一个弟兄,身上捆着五颗*,和冲上来的鬼子同归于尽……
在那个黎明,英勇也变成了痛苦的记忆。新三团不存在了,被鬼子、汉奸和自己的友军合伙吃掉了,新三团关于战争的全部历史仅为马鞍山前这绝望的一战,既短暂又悲壮。
这时想到了死。山坡上弟兄们安详的睡姿,那么强烈地诱惑着他,死去的白小姐那么执迷地召唤着他——他认定白小姐在召唤他,白小姐的面孔老在他面前晃。他觉着,在敌人进攻前的黎明悄然死去是有充分理由的。新三团的弟兄们都死了,他不该再苟且着活下去,他弱小而孤寂的心承受不了那活下去的沉重负荷。
况且,他不是死在退却途中,是死在自己的阵地上,没人知道他是自杀。他给段仁义一枪,再给自己一枪,阵前殉国的全部*便实现了。
想到了自己的阵地,和*的殉国,他觉着可以死得从容一些。要真正走到自己的阵地上,走到倒卧着无数弟兄尸体的战壕里去死。白小姐说他傻,可他不傻,他活要活得像个样,死也死得像个样。他是在前沿战壕里殉国的,他的死也将化作对韩培戈最后的谴责。
拖着段仁义,一点点向前沿阵地挪时,鬼子新一天的进攻又开始了,炮火又扑到山前。迸飞的焦土,弥漫的硝烟,使那个原本阴暗的黎明变得更加阴暗。
他不怕,一点也不怕。他想,只要鬼子的炮火不把他的躯体连同他的生命一起轰倒,他就要在死前和鬼子开个玩笑,把段仁义怀里那面新三团的团旗升起来,让鬼子汉奸们好好看看它,也让倒卧在这片焦土上的弟兄好好看看它。
想象中的歌声又响了起来: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然而,没挪到战壕前,他就倒下了,倒在一个弟兄炸飞了脑袋的躯体旁。三天后在医院醒来才知道,他是被炮火轰倒的,他瘦小的躯体在倒下的一瞬间竟钻进六块弹片。
他的黎明因那六块弹片造成的昏迷而戛然中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