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意……”时至此刻太平终于彻底醒悟,原来她和历朝历代的公主并无不同,戎装请婚看似自主,其实根本没摆脱宿命,只不过她恰好喜欢一个她父亲希望她嫁的人而已。她的命运何尝掌握在自己手中?现在父亲不在了,李氏已衰败,母亲又要拿她去和武氏婚配,她不过是个政治联姻的工具而已。
“圣意……”上官婉儿也随之感慨。其实她心中又何尝没有无奈?当初她祖父上官仪怂恿天皇废后,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细想起来媚娘其实是她的仇人。
而偏偏又是媚娘把她从绝望的掖庭中拯救出来,屡加垂教擢为女官,此中是非恩怨实难理清。
偌大的大殿只剩太平公主一人,她默默拭去眼泪,环顾这座无比华丽却又无比冰冷的殿堂,感觉那些瑞兽仿佛变得张牙舞爪格外狰狞。
她并没有畏惧,而是发出一阵绝望的冷笑。
什么爱情?什么亲情?又哪来的什么太平?
生于帝王家注定与这些无缘,到头来一切都敌不过权力!
正月初一,伴着第一缕春风的到来,大典如期举行,各州都督刺史、宗室外戚乃至京城九品以上职事官云集太初宫,目睹了这神圣的一刻。
《木兰辞》有云“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
然而此刻主人哪是天子?分明是美轮美奂的明堂,面对这个女人的聪慧和强悍,谁又敢质疑她的资格?
武媚终于选定了她的祭祀礼服,既非皇后的祎衣,也不是别致的钗群,而是衮冕!
衮冕者,帝王之吉服,践祚、飨庙、朝贺时所穿。
开天辟地以来媚娘是第一个穿这身衣服的女人,而且她这套衮冕完全是按皇帝规格制作的。
黑色冕冠饰以黄金,长二尺四寸,宽一尺二寸,横叉白玉簪,垂十二道旒串,朱红缨带,黄玉充耳。玄色衮服,绛色裙裳,绣十二纹章,八章在衣上,乃是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乃黼、黻、藻、粉米。
内穿白色纱衣,也有龙、火、山三章,衣袖衣领均有升龙纹;足下赤舄,金线银扣,亦有花纹。
为了与这身衣服相配,媚娘特意没有涂抹胭脂,也没有佩戴任何珠翠首饰,而是腰系革带、肋下佩剑、胸前挂绶、手执镇圭,俨然天子之态。
文武百官一见此景莫不惊诧,却又不得不感叹她的气质。
举手投足,皆有章法,攀阶登堂,冕旒不摇,果真有帝王风范!
武后坦坦荡荡目不斜视,傲然从群臣身边走过。
圣母神皇一样是皇,凭什么不能冠冕服衮?
这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以后穿这身衣服的时候还多着呢。
根据博士、学士们议定的典礼程序。
初献者当仁不让是媚娘,皇帝李旦为亚献,太子李光顺为终献。
虽然李贤父子也冠冕服衮,相较却显黯然,李贤身材明明比母亲高大,却弓腰驼背垂手低头,不敢有半分潇洒之态。
太子李天顺倒是无拘无束,但他不满十二身材尚小,穿的又是九旒九章的太子衮冕,自然逊色不少。
满朝文武乃至李贤本人心里都明白,今天他们爷俩不过是配角。
首个被祭祀的是昊天上帝——皇帝既然自诩天子,那么昊天就是一切皇帝的父亲,应该首先祭拜。不过皇帝是天之子,圣母神皇也是吗?
她有资格祭拜昊天吗?
谁也不敢深究这个问题。
李贤,李天顺依次奉上酒菜和果品,随媚娘一起叩拜,对昊天的祭祀就此完成。
接下来受祭的是高祖、太宗、高宗,谓之“三圣”,真不知九泉之下的李渊、李世民目睹后世子孙跟在一个女人身后转来转去会是怎样的心情,冥冥之中的李治看到爱妻这身装扮又该哭还是该笑呢?
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武后坦然上祭,丝毫没有良心不安之感,因为她自认为无愧于李家,现在的一切都是她以苍生为念所应得的。
祭祀完“三圣”,媚娘又引领李旦父子走向最后一个神龛,虽然这个灵牌比高祖等人的小一些,更无法与上帝相比,但对今天的仪式而言却是最重要的。
魏国定王武士彟!
从古至今绝没有外戚跟先皇一起承受祭祀的先例,就算外戚得幸入庙,也仅是配飨,不能让皇帝来跪拜。
这一举动不仅突破了礼制,也突破了世人的想象。
武后自然有她的理由,武士彟不是以外戚身份供奉在这里,而是以神皇之父的身份出现。
她自然乐得如此,李贤却心内惶惶,感觉自己蒙受了巨大屈辱。但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终究还是恭恭敬敬奉上祭品,重重跪了下去……
结束祭酒。
便传来了一阵响声。
“神皇万岁……”
排山倒海的呼喊声立时响起。
武后不禁笑了。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大家倒也识趣。
“神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仿佛这是场比赛,看谁的嗓门响亮。
此刻他们有些人是发自真心的,有些人却是不敢不如此。
既然都看明白了,就好好表现吧。他们把“万岁”二字冠以神皇之前,视一旁的真皇帝如无物,还有比这更能体现忠诚的吗?
李贤并不嫉妒,反而因没人喊“皇帝万岁”而略感安心,但这还不够,他也得表达忠诚,于是向群臣提提议:“神皇临朝,社稷之幸、万民之福,朕决定即日起内外皆呼‘神皇’为号,以示尊崇。”
随着他这句话,武后的身份定格于圣母神皇,“太后”二字以后不许再叫,连他自己也不能称呼“母后”。
“皇上圣明……”
这次百官终于可以恭维李贤了,不过紧跟着又补上一句,“神皇万岁。”
万事谨慎为妙。
而比皇帝更虔诚的是李唐宗室。还能不虔诚吗?
吴越韩鲁霍五家的血还未干呢,当初传说庆典之日便是构害宗室之期,不知是否如此,众人的心还都悬着呢。
所有亲王、郡王、公侯、公主、驸马都面朝神皇露出讨好的微笑,只是笑容中藏着一丝颤抖,唯独不见太平公主的踪影。
武后情知女儿故意赌气不来,又有什么法子呢?
说到底她只有这一个女儿,喊归喊闹归闹,还指望她通婚武氏巩固宗族,多少还是得迁就点儿。想至此她没追究,而是朝宗室队列中一个四旬左右、绯色礼服的人招手道:“那边站的可是榆林郡公?近前来。”
此言一出当场宁静,所有宗室成员都以惊悚的目光注视着榆林公李仁,不知将在他身上发生何等恐怖之事。
李仁更是噤若寒蝉,却不敢违拗圣意,战战兢兢蹭了出来,跪倒在玉阶前。
但见武后轻轻一笑,竟然降阶来到李仁身前,拍了拍他肩膀道:“听说你曾任职岳州别驾,干才优异、廉洁奉公,口碑很不错……唉!真乃李家之千里驹也!”
任何对前朝宗室的诛杀,总要留下几人显示当权者的宽宏,媚娘最初的选择是吴王一脉,惜乎事与愿违,不得不另觅其人,经过深思熟虑最后选中的就是李仁。
李仁半生经历几乎可用“凄惨”二字概括,他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吴王李恪,只不过因为身在成都,没有被牵连。
李仁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也学得乖巧,懂得察言观色。
他见武后笑容满面不似有何恶意,心中稍感宽慰,索性来个顺杆儿爬,一个劲叩首道:“神皇夸赞,小子永生不忘,愿改名‘千里’,牢记教诲时时自勉!”
“哦?!”武后也没料到他如此恭顺,不禁一愣,既而仰面大笑,“好!从今以后你就叫李千里……”
说着回首吩咐韦方质、岑长倩等宰相,“修改宗籍名录,晋升李千里为江州刺史。”
李仁更名升官,众宗室既为他庆幸又觉他无耻,但这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他们又何尝不想逢迎苟安?
无论如何媚娘确实很高兴,也很欣慰,今天她不仅享受了帝王的威严,也极难得地享受了天伦之乐,真是值得永远铭记的一天。
文武百官也渐渐不那么紧张了,个个眉开眼笑,融入欢乐的气氛……
庆典结束已过正午,但活动并没有结束,媚娘又匆匆出宫,登临皇宫则天门,完成仪式的最后一项。
改元。
遵照圣图“圣母临人,永昌帝业”之言,媚娘改垂拱三年为永昌元年,并宣布天下大赦,大酺三日,而且这三天里皇宫对民众开放,无论士农工商、胡汉僧道,谁都可以来参观前殿。
“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宫门下万众狂呼,相较百官宗室的祝福,百姓显得更加热烈而真诚。
他们并不了解朝堂的尔虞我诈,只知道谁给了他们好处。
没错!就是这个女人!
所有仪式都结束了,皇宫却越发热闹,百姓成群结队涌入皇宫,发出一阵阵由衷的赞美……
改朝换代近在眼前!
初五媚娘又大宴群臣,宣告大典圆满结束,那些提心吊胆的宗室也终于可以离开了,不过对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而言,离开只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他们还会回来。
隔了两天,至正月初八日,媚娘在太初宫玄武门设立道场,召集僧尼数千人举行法会,高僧法藏登临高台,宣讲《华严经》。
她确实信奉佛教,但此举更是广泛争取佛教界的支持,为她下一步隆重推出的《大云经》做铺垫。
在这场法会进行到最后时刻,李仁突然跑来宣告祥瑞,说宫中冰窖中发现一块奇异的冰,里面现出两尊佛像。
于是当即命宦官们抬出展示,但见晶莹剔透、法相庄严,众僧尼无不顶礼膜拜,先朝冰佛叩首,既然又拜太后咸称此乃圣德所感,太后满意地笑了……
既然佛祖都因为媚娘的圣德现身了,还有什么事不可为?
于是武承嗣再次提出提高武氏祖先的祭祀规格。
这次再没有人反对。
于是追尊已是魏王的武士彟为周忠孝太皇,杨氏为周忠孝太后。
文水武士彟的坟墓升格为章德陵,咸阳杨氏的坟墓升格为明义陵。
五世祖鲁公武克己升太原靖王,高祖北平王武居常升赵恭肃王,曾祖金城王武俭升魏义康王,祖父太原王武华升周安成王,并专门设置一系列礼官,负责武氏祖宗供奉。
圣母神皇这一尊号多少还有些模糊不清,但把武士彟追尊为皇用心已昭然若揭。死去的老爹既然是太皇,在世的女儿又该是什么?
就在追尊后,武承嗣跻身相位。
随着圣母神皇的一系列宣传,民间的祥瑞又纷至沓来,吹捧得最起劲的就是两周江洲刺史李仁,有的州县甚至出现母鸡变成公鸡的事。
依儒家传统而言“雌鸡化雄”意味“妇寺干政”,以往一直被视为不祥之兆,然而时移世易,现在反而是无比吉利之事。
母鸡既能变成公鸡,圣母怎就不能变成皇帝?
二月,就在天下一片喜庆祥和,世人似乎已淡忘宗室谋反案的时候,周兴又放出一声惊雷,突然宣称自己又调查出一批参与谋反的宗室,包括汝南王李玮、零陵王李俊、鄱阳公李諲、广汉公李谧、汶山公李蓁、广都公李璹等十二名人犯,皆是宗室中小有才气之辈。
经过几乎是敷衍的审讯,都被判为死刑,并革除宗籍改姓虺,家眷流放。
这些人都曾接到韩王、吴王、越王的密信,却因为犹豫和畏惧没有响应举兵,此刻他们终于要为自己的怯懦付出代价啦!
宗室谋反案迁延至今,已破灭皇亲国戚二十余家,牵连被杀被流者难计其数,任谁看此案办到这份儿上已经杀戮够重了,可周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或者说媚娘觉得还不够,于是时隔不久又有两名重要的宗室成员命归黄泉。
第一位是恒山郡王李厥,他乃李承乾之子,李厥身为太宗嫡脉的长子长孙,媚娘焉能留他活命?
索性勾入叛党,一杀了之!
第二个倒霉的是纪王李慎。李慎乃太宗第十子,人如其名,面对喜怒无常的父皇、猜忌成性的兄长,他谨小慎微一辈子,从来是闭门自守、与世无争,这次宗室举兵他也根本没有参与谋划。
但是他是太宗剩下的唯一儿子。
所以必杀。
至此唐太宗膝下十四个儿子除李佑外全部死亡。
昔日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转眼间已成世上最不幸的人,犹如羔羊般任人宰割。
金枝玉叶在肃杀的秋风中不断凋零,大唐社稷成了一棵枯萎的死树,再无任何生机……
不过篡位不是那么简单的。
何况她是个女人。
仅仅如此还不够。
《左传》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立德她大体做到了,无论那些祥瑞是真是假,朝野异口同声将之归为她的恩德。
立言她也说得过去,以前北门学士帮她编过《内范要略》《百僚新诫》《兆人本业》等书,或论君臣之道,或言劝课农桑,这点也无须顾虑。
可在立功方面,却栽了一个大跟头。
永昌元年三月,沮丧的消息从西域传来,韦待价征讨吐蕃功败垂成。
西域之地本就十分寒冷,这一年冬春之际又多雪,就在韦待价取得胜利准备继续进军之际,寅识迦河流域突降鹅毛大雪,一下就是好几天。
韦待价轻军出征,粮草辎重并不充足,忙令阎温古速来会合。然而大雪覆盖了沙漠和草原,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不但行军艰难,也掩盖了一切道路河流,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
阎温古麾下虽有二十多万大军,却成了睁眼瞎,在雪原中艰难跋涉,哪寻得到主帅的...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