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曌之所以坚持不动来俊臣是因为她知道百官皆有私心,难道大家真认为来俊臣会谋反吗?
不过是想趁机除掉自己之患,一旦将酷吏处死百官的日子就轻松了。
但是王及善不一样,本已致仕又被请回朝中,他这宰相说穿了就是坐镇风雅的摆设,干不干实事无所谓,来俊臣再胡闹也不至于荒谬到告他谋反啊!
所以此事并不牵扯王及善的利害。
然而连他都这么说,不由得武曌不动心。
酷吏贪暴动摇社稷,这短短一句话远比那一连串的罪名实际得多。来俊臣前后杀人无数,尤其最近两起案件更是血洗半个朝堂,早已引发众怒。川雍而溃,伤人必多,如果武曌继续袒护他必然会被满朝官员埋怨,看来有必要迁就一下舆论,适当给予惩罚。
三天后,在武曌批准下来俊臣被逮捕入狱,然而对他的审讯却颇为棘手。
毫无疑问,来俊臣最大的罪责是制造冤案,但偏偏这项罪名是难以落实的。
因为每桩冤案背后都有女皇的影子,若把这些早已定性为谋反的案件都推翻,女皇又该负什么责任?
况且挑头告状的武承嗣何尝干净?
无论革命前屠杀李唐宗室还是天授后清算李唐遗臣,武承嗣或多或少都有参与,数次与来俊臣联手,若穷究冤案之事只怕到头来他自己都无法收场!
既然无法从冤案入手,那就只能追查贪赃和谋反,可贪赃之罪不至于判死,谋反根本就是弹劾的托词,试想一个被满朝官员甚至百姓痛恨的人靠什么谋朝篡位呢?
证据拿不出来,加之来俊臣本就是靠办案混上富贵的,对审讯那一套早就熟稔于心,避重就轻油滑得很,此案陷入僵局。
难道真的无法把这杀人魔王除掉吗?
名正言顺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亲自下诏将其处死。惜乎女皇似乎并不想那样做,无论谁向她提及此事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久而久之大家揣摩到女皇的心思了,让来俊臣下狱仅是缓和舆论的手段,并非真想除掉他,此案审到最后结果八成跟上回一样,贬为县尉草草了事,日后女皇需要杀人时又会将他重新提拔起来。
百官已经吃过一次这样的亏,岂能再让女皇玩这把戏?
于是有人提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就把什么请君入瓮、白鹤晒翅之类的酷吏手段用到来俊臣自己身上,抢先做成一桩冤案,或者干脆把他“审”死在狱中!
种种议论众说纷纭,可是一个罪行累累的恶徒到头来不能以国法治之,反而要以暴易暴,这难道不朝廷的悲哀吗?况且女皇明显不想杀来俊臣,若草率将其治死,责任又有谁来担当?
故而老成谋国之人还是苦苦劝说女皇,请她名正言顺为国除奸……
转眼间又过了半个月,这一日午睡后武曌又在御苑骑行,为之牵马坠蹬的是刘审礼。
作为老臣,这次回来,不过是述职。
武曌和他出来聊也是一种亲近。
不过这真不是一份容易的差事,女皇六十高龄,骑马只是活动腰腿,快了绝对不行,万一跌落或者闪腰,谁担待得起?
故而紧紧攥着缰绳,牵着御马走得甚慢,怕女皇烦闷还得时不地说几句笑话:“今晨接到军报,娄公又打了场胜仗,魏元忠在他老人家面前也不过尔尔,殄灭叛贼指日可待。臣方才突然想起娄公的一桩趣闻,陛下或许不知吧?”
“是何趣闻?”
刘审礼道:“前几年义净法师归来,陛下在大内建寺翻译佛经,为求功德敕令天下禁屠,朝野食素不敢杀生。那时娄公奉命出巡边镇,在一家驿站投宿,驿丞见宰相来临不敢怠慢,便杀了只羊烤熟献上。娄公问:‘敕禁屠杀,何以有此物?’驿丞敷衍道:‘此羊并非屠宰,是豺狼咬死的。’娄公明知是扯谎,但在京中多日见荤腥,也很想吃肉,便不予点破,坦然食之……”
说到此处武曌已不禁莞尔。
虽说她下令禁屠,却也不至于为此小小不言之事处罚大臣,只当是乐子。
正在此时高延福急匆匆从后赶来,“启禀陛下,太平公主请见。”
武曌的笑靥渐渐收敛:“所为何事?”
高延福道:“公主说她的寺中来了名西域胡僧,法号慧范,能诵《楞严咒》,并携来数桶上好的高昌葡萄酒,不次于宫中所藏,因而进献陛下两桶以表孝心。另外……如果方便的话她还有件事想与陛下商量。”
除了杀来俊臣还能有什么事?武曌敷衍道:“酒就留下吧,你告诉公主,今日朕骑马有些疲乏,有事改天再说。”
“是。”高延福领命而去。
刘审礼不便倾听她和内侍之言,因而松开缰绳,在一旁垂首而立,但这只是故作姿态罢了,这么近的距离一言一语都听得清清楚楚,心下自有算计。
隔了片刻又见女皇朝他招手:“来,咱们继续逛……你再跟朕说说近来朝中还有什么传闻?”
刘审礼依旧笑容可掬牵起缰绳,话题却悄然改变:“别的倒也没什么了,只是百官都埋怨,来俊臣的案子为何迟迟判不下来。”
“哼!”武曌一阵苦笑。
不想提这件事,终于还是没躲开!因而略带不悦道:“朕知你与魏王相善,这话是他让你问朕的吧?”
“不敢不敢。”刘审礼连连作揖,“实在群臣争论反响极大。有些官员私下找到司刑寺和肃政台,要求对来俊臣处以极刑,硬逼他招认谋反,幸而杜景俭、徐有功执法公正不予理会。唉!君子斗小人,尽是无奈!臣身为御史中丞也没少跟着解劝。不过朝中大臣可以解劝,下面那些小吏就难保了,听人说有人计划买通杀手,一旦来俊臣被贬或被流,就像当年杀周兴一样在半路途中将其做掉。”
武曌没想到情况已严重到这个地步,不禁骇然,再没心思骑马了,示意吉顼扶她下来,在一旁的凉亭落座,叹道:“其实俊臣也是有功于国之人,群臣为何非把他治死不可呢,弄得朕也很犹豫。”
平心而论来俊臣确实是有功之臣,若非他一再为女皇除掉政敌,武家的社稷岂能稳固不摇?
然而刘审礼闻听此言却跪倒在地,方才谈笑风生的姿态全然不见,重重叩首道:“陛下明鉴!来俊臣聚结暴徒、诬陷良善,赃贿如山、冤魂塞路,实乃国之贼也,何足惜哉?”
细究起来你也是靠告密起家,要不是你在齐州大开杀戒,李佑那畜生还不一定能反。
同属酷吏之流,难道连你也不齿来俊臣所为吗?
见女皇欲言又止,已知女皇作何想法,于是坦然道:“自古士人以左道幸进者多矣,然欲功成名就,必回归正道忠心辅国,故伊尹举于庖丁、卫青举于马夫、邴吉举于狱卒,皆能建功于国名彪青史……”
言下之意是说他自己虽以告密起家却很想投身正道,真正做个利国利民之臣,“反之自古贤君用左道之徒,无不视为权益之法,故汉武用张汤、孝文用李洪之、隋文用燕荣,无不事毕而除之,以免过犹不及失德天下。仓鼠厕鼠出身有别,来俊臣寒微之际以告密起家原本无可厚非,但富贵之日不知弃恶从善,仍唯以杀人害命为能,足见其本性癫狂、良心败坏,并非辅国济世之才,今皇恩浩荡四海归心,莫说心怀不轨之人,就连冗官不才之辈亦被除去,陛下留此鬼蜮之徒复何用哉?”
一言点醒梦中人,武曌不禁自忖。
有理!该杀的人已杀得差不多了,还留来俊臣何用?朕已经老了,只是鉴于战火未熄强自支撑,等这场战打完该好好歇一歇了,朝廷政务不妨交与娄师德、姚崇等贤臣,朕安排好身后事,享福求寿也就罢了。既然今后需要依仗群臣,怎能因袒护酷吏与大家结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