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竟无一人侍奉。婉儿和延福他们都哪儿去了?
正有些气恼,隔着纱帘忽见亭外隐约有个人影,睡眼惺忪也没瞧是谁,当即斥道:“朕欲喝水,还不取来!”
那人应了一声转身便去,不多时捧着一只碧玉碗归来,低着头钻入纱帐,双手奉至床边。
武曌渴得要命,撑在身拿过便喝,入口才知是冰凉的梅汤,酸甜清凉甚是消暑;一口气灌下去,顿时舒服许多,把空碗往那人手中一递,这才发觉给她端水的是个陌生人。
“你……”圣驾之侧岂容随便接近?
武曌本想呵斥,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此人是个翩翩美少年!
他年纪也就在十八九岁,中等身材、面如冠玉,鼻直口正,唇若涂朱,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是个姑娘,但两弯浓眉浑如墨染,一双俊眼顾盼神飞,乌黑油亮的两鬓发髻如刀裁一般,横插一只碧玉簪。
天气炎热只穿了一件金线绣花的锦半臂,露出双臂,胸怀微坦,外罩纱衣薄如蝉翼,但见他肌肤如雪、莹莹有光,细腰乍背、身材匀称,瘦不露骨、丰不垂腴,好个风流俊俏的人物!
见女皇欲言又止,他赶忙跪倒:“臣唐突圣驾,死罪死罪。”
武曌的怒火不知不觉间已消:“你是何人?”她以为是哪位堂侄家的孩子。
那人却道:“臣乃公主府中仆从,方才路过此处闻陛下呼唤,故而过来侍奉。”
“臣方才看到公主与上官才人在抱厦檐下交谈,高常侍也在侧,或许另有款待,想必顷刻便回,陛下只管休息。”说着他退出纱帐。
武曌哪还有睡意?
见这个美少年退出去竟觉遗憾,挽留道:“你在朕身边暂留片刻吧。”
那人见女皇隔着纱帘凝望自己,灿然一笑,露出珍珠般的明媚皓齿道:“陛下若睡不着,臣斗胆抚琴一曲,为陛下解闷。”
“好。”武曌斜卧床上点了点头。
旁边恰有一张古琴,他却不敢在帘内演奏,便坐于亭台之侧欣然抚弄。
武曌隔帘观看,见那美少年置身花丛之间,面带笑靥琴音悠荡,如天上仙童一般。
忽觉这琴曲好生耳熟,略一思忖忆起是《春莺啭》,心中泛起一阵淡淡的哀愁。
当年雉奴也是一翩翩少年,自己与之春情邂,也曾相濡以沫恩爱非常!时光荏苒两世相隔,现在自己也已垂老,何能重温昔日之情?恍惚之间她竟觉得眼前出现了幻觉,那个花间抚琴之人竟是当年的李九郎……
“陛下。”一声呼唤惊破春梦,武曌扭头观看,见不知何时太平已来到身边,后面还有婉儿、延福等内侍,都立于帘外。
那少年见众人归来,立刻停下琴音,也侍立在旁。太平公主手中拿着一柄小团扇,笑呵呵道:“我见母亲睡熟,唤上官姐姐他们喝杯梯己茶,不料母亲醒转,还被我这不成器的家奴惊扰,罪过罪过。”不妨。”武曌笑道,“他琴弹得不错,勾起朕许多回忆……”
太平闻言立刻招呼那少年:“昌宗!圣上夸你呢,还不谢恩?”
“昌宗……”武曌这才意识到,听了半天还没问他名姓呢。
少年二次入亭,拜倒床边:“臣张昌宗多谢陛下夸赞。”
“张昌宗?!”武曌一怔。
同名同姓之人甚多,大唐曾有过一位张昌宗,乃是贞观年间进士,与其弟张昌龄皆是着名文士,与郭正一、孟利贞等人齐名,深受李治宠信,官至弘文馆学士,只是那位张昌宗已去世。
然而他俊美的相貌、靓丽的身姿弥补了这一缺陷,真真一个潇洒美少年!
武曌看得有些痴了,赞道:“好诗!你可是世家子弟?”
张昌宗抱拳道:“我家原籍定州,贞观以来迁居河南,伯父张鲁客曾任长安县令、家父张希臧官至雍州司户参军,俱已亡故多年。我家中尚有几位兄弟,与母亲相依为命,皆未入仕,我幸得公主垂怜,在府中谋份差事度日。”
他一个八品小官之子,又非嫡长,明显不是凭恩荫充任王府执仗,这样一个人儿被公主留在府内做何差事?武曌一时也未多想,只是叹道:“你年少失父倒也可怜,家道可算是中落了。不过既能迁居神都落户,祖上必有显贵之人。”
“陛下圣明。”张宗昌收敛笑容,表情恭敬起来,“我有位叔公大大名有,曾在天皇春宫担任詹事,后晋升尚书仆射、太子少傅,加封开府仪同三司,配飨李唐太庙。臣不敢呼其名讳,爵号北平定公。”
“北平定公?!”武曌闻听此言不禁坐了起来,“原来你是张行成的侄孙。”
张行成是李治年轻时最敬重的师父。
虽然他反对关陇一党是为了帮李治收回皇权,但无形中也为武曌夺取皇后之位帮了不少忙,因而武曌对他也很尊敬,革命之际有许多唐室名臣之家遭到迫害,张行成的儿孙却未受牵连。
听说张昌宗是张行成的侄孙,武曌更添了几分喜爱之心。
太平以扇掩面不住窃笑——这场邂逅是她故意安排的,私底下早与上官婉儿、高延福串通后,待母亲熟睡之际将所有内侍屏退,让这美少年过来侍奉。
此刻见母亲凝望张昌宗眉开眼笑,忙倚到床边道:“陛下若爱惜昌宗是名臣之后,女儿愿做个举荐之人,保举他当个官如何?”
“哦?你要荐他何职?”
“陛下不是时常骑马活动筋骨吗?总是劳烦郭元振、刘审礼等大臣牵马坠蹬岂不有碍公务?索性您就赏这小子个尚乘奉御,专门管理御厩陪您骑马,岂不相宜?”
太平说得轻快,尚乘奉御可不是一般人能担任的,此乃殿中省六局(尚食、尚药、尚衣、尚乘、尚舍、尚辇)长官之一,正五品下入侍禁中,担当此职者不是天下闻名的驯马高手就是贵族子弟,张昌宗凭什么从一文不名的白衣跃升此等高位?
武曌瞥了女儿一眼,已明其意——这哪是举荐名臣之后?分明是献男宠啊!
太平公主自从前夫薛绍被杀,心性多有改变,也不再追求什么举案齐眉长相厮守。
选择与武攸暨成婚不过是看在其人老实、相貌好,并无深厚情谊,私下还颇有几个相好的俊男,武攸暨唯唯诺诺也不敢过问。有
个姓高名戬的太常寺官员得幸公主,赖其力晋升五品司礼丞,甚至西域僧人慧范跟她关系也很暧昧。
太平见母亲老迈,又因战事心力交瘁,故而把自己珍藏的一件“闺中爱物”赠予母亲,一来稍尽孝心,再者也省得老人家心烦意乱迁怒臣下,以免再生出提拔酷吏之类的事。
武曌微然一笑心照不宣。
薛怀义太过高调,被他赐死。
这一段时间她一直独守空房,至于沈南璆并无什么过人之处,仅是露水之欢,加之她上了年纪对男女之事日渐看淡,这两年未召幸任何人。
但眼前这个张昌宗实是难得的尤物,不但年轻英俊,而且能诗会文,留在身边当个消遣解闷之人真是再合适不过啦!
傍晚时分暑气消散,女皇起驾回宫,众亲族没有一人擅自离去,都步行恭送圣驾直至端门。卤簿纷杂扈从众多,谁也没有注意到御辇之侧多了一名骑马的奉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