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义寺中供奉着高高低低的宝塔,主持怀让大师说,那里住着最高德的灵魂。
连绵的细雨让眼前这些鳞次栉比的宝塔漫散出一种沉重萧索的意味。它们肩并着肩默立于干净清爽的青石台上,从其身上漫射而出的粼粼雨芒犹若智者高远的目光,俯瞰着江山的变易,人世的沧桑。
父亲伟岸的身姿正隐于宝塔之间,我面对着他同样伟岸的灵魂,越发觉出自己的渺小。
我俯身跪拜,点燃一柱清香,青烟袅袅,在神龛里漫出神圣的洁白,让外间无情的风雨丝毫侵染不到。
“爹,女儿不孝……”只这一句,我已泣不成声,不需要再说什么,天上的雨声已替我呼出了所有的愧疚与悲伤。
缅怀是一种无声的魂断,独在异乡为异客,于我,也于我的父亲。
漫长的悲伤与哭泣之后,我向父亲郑重地许下承诺:“爹,你放心,终有一日,我会将您的尸骨接至汴梁。”
汴梁是宋朝的原都,而临安只是躲避战祸不得已而设立的都城。
爹说过,赵宋人的根,是扎在汴梁的土壤里的,得到汴梁,才算真正光复了宋家江山。
如今,元人肆虐于汉人的土壤,那是赵宋王族无法抛却的江山旧恨。
不知不觉,已到了正午,我只得俯身拜别父亲。
临走之前,我问怀让大师:“大师可知道是谁将我父亲的尸骨送往寺中吗?”
怀让大师已年过耄耋,古拙的脸上漫出诚恳的神情:“恕老僧不便相告。”
“为什么不便相告?”我急道。
“阿弥陀佛,”他唱喏道,“只因这是我与那位施主的约定。”
我无奈道:“大师,请您告诉我吧。这对我很重要!”
怀让悲悯地望着我,道:“女檀越又何苦执着?那位施主既然不愿显露姓名,必有他的因由。因果往复,自循法理,人莫强求。”
我明白他决意不说,也不做强求,只是心底怅然之意更浓。
再次进城的时候,一袭嫣红的衣衫飘然旋入我的眼眸,那样血一般炽烈的红究竟燃烧着主人怎样悲切的心事?
“我等你多时了。”那人就是阿茹娜。
我不知所以地望着她,道:“你等我?”
“不错,”她淡然的面容看不出多余的表情,“我要走了,离开之前,有些话要对你说。”
我道:“你说。”
她缓缓道:“你对他动了情,不是吗?”
“怎会?”我脱口而出,“先生是我最敬慕的人。”
她喟叹道:“我只想提醒你,不管你是否动了情,最好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刘基,绝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他……”
“你不必说了,”我打断他,“我相信先生的为人。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他有情意,而是因为我懂他。”
“你懂他?”她摇头道:“如果你是知道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还这样说,那我不得不佩服刘基,真是个蒙骗少女的高手。如果你不知道,那你就像站在危崖边缘还沾沾自喜的野花,稍有不慎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又如何,至少能听到自由的风声,总比一株庭院深深里任人摆弄的花瓶要好的多。”我忍不住怅然道。
她娇躯一震,扬眉道:“你果真……”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回道:“你放心,先生是我的长辈。我与他只是云水之交,方才这番话只是有感而发。”
她将信将疑地说:“总之,你好自为之。”
“你呢?你又要去哪?”我问道。
她抬头,目光飘渺而坚定:“去我该去的地方,做我该做的事。青春,整整八年的青春,我已经枉费了太多。”
我这才注意到她本应姣好的面容上显露的风霜,那是青春给予一个女人的最残忍的铭刻。
她从怀中拿出一条纯白的缎带,道:“这是姐姐临终前亲手绣的,如今,你交给他吧。”
她说罢,不再看我,转身离开。
我接过缎带,上面绣着一对于青蔓间翩飞的蜻蜓,几个素雅娟秀的小楷赫然在目:“愿为合欢带,得傍君衣襟。”我仔细地把它收在怀里。
烟雨朦胧,年华流离,这一对如花的姐妹,一个于人生最美的时刻香消玉损,另一个任凭风华苍老,痴念腐骨。
生与死,到底哪样才算做生命的永恒?
乌兰的生命结束在最美的那一刻,却也因此得到了永远不老的爱情。
透过这个女人的决绝,我忽然有些理解陈友谅。陈友谅对权利与荣华的渴望恰如一个女人对爱情的痴迷,它们同样炙烈而巍然。
“我要追寻最璀璨的光,最娇艳的花,哪怕光芒后是坠毁,美丽里蕴藏着危机。”
这是他的宣言,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确立了那个关于坠落的结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