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楼,同样的位置,却只剩下我孤身一人。
我依靠着回廊上的栏柱,迷惘地眺望着远方幽深的雨巷。昨日,刘基也曾坐在这个位置,以类似的神情弥漫出自己的心事。
穿过层层重叠的时光,我仿若看到一位手执杏花的黄衫少女,盈盈伫立在江南的烟雨中。她的神情是那样洁净无瑕,她的面庞是那样娇嫩美好,犹如绽开在每一个少女心中情窦初开的梦靥。
她在等,等她命中注定的那个白衣少年。
我也在等,怀着前所未有的迫切以及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我多么害怕他不会来,害怕他的身与形都悉数化作了痴缠的蔓藤,就此永永远远地纠结于另一个与我无关的灵魂;害怕他的情与骨都抛洒于山间的落崖风声,从此生生世世聆听那令我求而不得的自由。
哪怕我明明知道,这种害怕是一种自私的执念。我固执地认为我懂他,懂得自由于他是一片更为飘洒灵动的旷野,而不是瞬息而逝的落崖风声。
可我真的懂吗?
细雨犹如最晶莹的线,一针一针地缝补着我心中的褴褛。
他会来吗?生与死,他会如何抉择?
我静默地窥听着起落于木质台阶上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幻想着那其中会有属于我的期待。
熟悉的芷兰芬芳远远的从身后飘来,轻灵的步调是我从心底漏掉的节拍。
我欣然回头,报以最矜持适宜的笑容:“你来了。”
他亦微笑,那样幽洁绝美:“让你久等了。”
“不久,”我轻轻微笑,“来了就好,你大概已经一天没有进食,快坐下吃饭吧。”
他颔首坐下,面容依旧是往常的从容淡然,那一瞬间,我差点就觉得自己是真的懂他。但他这份不经修饰的淡然,却让我恍惚地发现有什么细微的变化正悄然注入他的血液。
其实,改变的,又何止是他?
“你听说了吗?”邻桌的一个人轻声说着。
“什么?”另一个人答道。
“就是前几天,又有人起义啦。”
“哦,我当你说什么呢,这事儿谁不知道呢,徐州的芝麻李李二,蕲州的徐寿辉,一个接着一个呢!”
徐寿辉的名字犹如一把利刃生生将我从小女儿的柔情似水中抽离,我不觉止住手中的筷子,垂首仔细聆听着。
“可不是呢,现在各地都是起义军呐,听说那徐寿辉一路往南打,据说已经打到苏州,指不定哪天就杀到咱们杭州路了。”
“杀到了最好,把鞑子们都赶走。”
“阿薇,你怎么了?”刘基轻声道。
“嗯?”我恍惚地看向他,“没什么,先生,您听到了吗?又要打仗了。”
我说着,遥望着沧桑在烟雨中的古城墙,回到半年前的颍州那惨烈的一幕再一次涌上心头。
我又叹道:“先生你说,徐寿辉会否打到杭州呢?”
“能夺取苏杭之地,便夺取了天下最富饶之地。他既已攻至苏州,杭州不过是早晚的事。”他亦喟叹。
我问道:“苏杭如此重要,元兵怎会轻易地让他攻破?”
他眉心微动,道:“想必有良人相助。”
良人?难道是一尘大师?
刘基长身而起,凭栏远望,不觉曼声轻吟:
“闻说苏州破,仓皇问故人。死生俱可悼,吾道一何屯。
北去应无路,南藩自此贫。凄凉转蓬客,泪尽江浙滨。”
我回望于他优美而成熟的侧脸,他悲怆的面容中弥漫出文人特有的悲悯苍生的情怀。
我的心中且喜且忧。忧的是战乱将起,芸芸众生又将何去何从;喜的是我从他的眼眸中窥探出一丝跃跃欲试的炙热光芒。我知道,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每一个好男儿都曾怀揣的宏图伟志,他也不例外。
我从心底渴望他能脱离那个几乎让他一蹶不振的悲情故事,从此投身于另一种只属于男人的明媚春光中。
他忽然回过头,目光炯炯,犹如燃烧于旷野之上的火焰,他道:“我们要尽快回青田。”
我茫然道:“为什么这么急?”
他的嘴角漫出神秘的笑纹,道:“山中将有贵客来访。”
望着他的笑容,我以为有关这个男人的爱情悲剧终于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全新而荣光的旅程。
后来我才明白,命运并没有就此罢手,这个悲剧的结束仅仅铺垫了另一个悲剧的开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