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样隐患贻害父母。我若潜身远走,到时刘家来娶,哪个上花轿,谁人拜花堂?她心念一转,有了,苏映雪素来不甘平淡,一向有随自己嫁入豪门之意。她虽然出身寒微,但是自幼依随自己,谈吐风姿,宛然大家闺范,兼之丽质天生,如果让她代嫁,刘家定然看不出破绽。纵然日后揭穿身份,苏映雪乃是明媒正娶,收过花诰,拜过天地的,受礼法保护,正室主母地位决无动摇,岂不是比做陪嫁之妾,收室之鬟,好上万倍?如此,则父母之患可解,映雪之志可遂,两全其美矣。
孟丽君计议已定,见荣兰还在搜桌帘掀铺脚,道:“你过来,我有话说。”
荣兰见小姐唤住自己,只道她生气自己乱翻,迟迟疑疑地挨了过来。
孟丽君见她害怕,越发面沉似水,道:“荣兰,我知道你是怕我寻死。我实话告诉你,我要是想自尽,你这些小伎俩,是阻止不住的。”
荣兰苦着脸道:“小姐,你千万想开些。你若出了事,夫人非扒了我皮不可。”
孟丽君微微一笑:“我现在有一件事,你要是依从我,我决不轻生。你若是不从,我只有一死。到时候带累你,实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荣兰赶紧道:“只要小姐不寻死,什么我都依你。”
孟丽君道:“我思之再三,改嫁刘家我肯定不去,但是父母在堂,我也不能公然抗旨,连累家人。所以,我打算扮男装到外地去暂时避一避。你肯随我去么?”
荣兰眼睛一亮,拍手道:“小姐这个主意好。咱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孟丽君,道:“小姐身子虽然纤细了些,身量倒是和少爷差不多高,穿上少爷的衣服,活脱脱就是戏里的俊俏书生。我给小姐作书僮,哈哈,肯定不必跟着少爷的栖心、元默差。”
孟丽君见她爽快利落,毫无顾忌,不像苏映雪,自己行为略有出格,便唠叨半天,心下大慰,心想这却是不读书的好处了,道:“小声些,这个事情,万万不能走漏消息。你须得装做和平时一样,咱们背地里偷偷做些准备。母亲现在已经开始筹办婚事,预定三日后,刘家来接亲。所以我们有三日功夫。我手头珠宝首饰不少,散银也有一些,金钱是不愁的。只是你我的男子衣服得缝制起来,还得打探好出园子的门路,免得到时候慌张。”
荣兰道:“这些都不难。我的衣服不用做了,我哥哥的衣物,一向是我给浆洗,直接拿两套改小来穿,容易得很。出园门也不难。我哥哥掌管西角门的钥匙,我平时出去买胭脂水粉什么的,嫌叫人开门麻烦,常常到他那里直接把钥匙拿来。等我们走的那天,我提前把钥匙拿来,不送回去,也就是了。”
孟丽君大喜:“如此甚好。”
荣兰道:“还有一样。小姐是小脚,走几步路便要脚痛,怎能跑远路?”
孟丽君蹙眉道:“这个我倒没有想过。这如何是好?”
荣兰想了想,道:“不知道小姐可能骑马?如果能骑,我可以想法从马廊偷一匹马出来。”
孟丽君道:“我没有骑过。不知道现学成不成?”
荣兰道:“我跟着看马廊的魏大哥试过,骑马很简单的,小姐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实在不行,小姐就只管坐在上面,把住鞍鞯,我来牵着走就是。”
孟丽君感激地道:“亏了有你,如果只凭我一个,只怕走不出多远,就被人找回来了。”
两个人又计议了许久,把一切可能遇到的困难,一一设想周到,第二天便动手准备起来。好在苏映雪声称脚痛,每天只到小姐处象征性地问候一下,便回去休息。孟丽君托言心情不好,屏退其他下人。两人不须避人眼目,半天之内,便做好了孟丽君扮男装所需的衣衫裤袜。荣兰又溜到集市上买了靴子,掖在怀内带回府来。
诸事已毕,孟丽君兴奋劲一过,沉痛便涌上心来,想自己十五年不曾踏出家门一步,此番为势所迫,告别父母,远涉江湖,不知何日能再相见。父母对自己宠爱非常,定然会思念不已。尤其是母亲,身体虚热,受此打击,只怕积郁成疾。她看着桌上笔墨,心中一动,暗想何不留一幅自己的画像,来陪伴安慰母亲。
孟丽君自幼从名师学画,雅擅丹青,当下着荣兰移开镜袱,铺开纸张颜料,对着铜镜中的自己,一笔笔细细描画,一个时辰便画成一幅小像。她审视再三,只见画中人眉锁春山,眼含秋水,素衣如雪,鸦鬓凝绿,丹唇褪色,桃花消减,很不满意,暗想母亲看了自己这个样子,只有更增忧念。荣兰探头看了看,也道:“这个只得三分相像。衣裳太素,脸庞太灰,又没有笑模样,到像是含了两泡眼泪。小姐平常哪是这个样子!不如穿些鲜亮衣服,重画一幅。”
孟丽君勉强振奋精神,沐浴梳洗,找出自己过年时穿的银红裙衫,因平时都是苏映雪帮自己梳头,荣兰没有做过这些细致的活计,只好自己对镜,细细梳了一个流行的时新样式,又拿出首饰匣,把最贵重的一套簪环戴上,问荣兰:“现在怎么样?”
荣兰退步端详了一会儿,道:“衣服首饰是妥当了,只是脸颊没有颜色,还得涂些胭脂才好。”
孟丽君依言点染了胭脂,方重新坐在妆镜前,凝神极巧,重写形影。这次费了两个时辰才完成,收笔凝视,只见画中人,容颜皎艳,如芙蓉初照碧水,姿态绰约,似杨柳乍随春风,竟是一绝世的美女。孟丽君性耽诗书,便是临镜照影,不过是求仪容整洁而已,虽然亲友常称赞她美貌,却不曾真正往心里去过。此时颜色形诸丹青,远较镜中鲜明生动,她瞻视良久,见自幼所见亲族女眷,并无有及此一半明媚者,不禁潸然泪下,心中嗟叹:“此诚薄命儿也。既无厚福余荫,何必生成这般容貌!小儿不持重金行于市,盖以力不足自保,徒邀□□。如今我远离父兄,独涉江湖,愈不起眼愈安全。这等俊美,久处市井,必招豺狼之窥,伧夫之辱,怎能全身远祸,玉洁冰清?既然一样辱身辱志,玷污家门,又何必今日逃刘氏之婚?还不如在花轿中自尽来得干净。”
荣兰在一旁调脂配色,眼见新图已成,和小姐非常神似,喜道:“这张是可以的了。”语音未落,忽见小姐眼泪簌簌而下,溅落纸上,赶紧去抢,却见已经洇了几团,把好好一张美人图,弄得手肿腰粗,面目模糊,顿足道:“哎呀,好不容易画一个像的,这可如何是好?”
孟丽君正在柔肠百转,忽听走廊传来繁促足音,知道不是母亲,必是嫂子,赶紧吩咐荣兰:“快,把东西收起来。”
主仆二人刚把画具收藏妥当,足声已到门外,原来是韩氏夫人和章飞凤,听闻孟丽君屏退下人,在房内关了两天,足不出户,饮食不进,特地前来看视劝慰。苏娘苏映雪见主母来了,也从房中出来,随侍在侧。韩氏婆媳进屋一看,孟丽君脸上泪痕犹新,针线不动,书卷不展,大是担心。韩氏道:“儿呀,你怎么一些饮食也不进?娘知道你改嫁是迫于圣旨,心中勉强。可是这出嫁到底是喜事,女孩儿家,一生不过这一次罢了。你还得看开些,有点喜气方好。”
孟丽君勉强笑道:“孩儿不孝,连累母亲挂怀。”
章飞凤拉着孟丽君的手,在绣榻上并肩而坐,恳切地道:“姑娘,这婚姻大事,本是天定,岂在人为?我听你哥哥说,刘家求亲,还在皇甫之前,偏偏射柳是皇甫占先,想来是你姻缘本在刘家,所以有这许多曲折。俗话说,不是梧桐树,难栖金凤凰。妹妹是凤凰一般的人品,那皇甫家没有福气承当,所以天子下诏改嫁,却不是妹妹的过愆。妹妹才高志远,怀珠抱玉,岂不明白这忠孝的大道理,岂可自残父母所遗之体,而致父母之忧?”
孟丽君见嫂子一番话,先合情而后入理,心中惭愧,垂首道:“丽君愚昧,谢嫂嫂教诲。”
韩氏见孟丽君虽然应答之间甚是柔顺,可是容色不变,心志不改,垂泪道:“痴儿啊,你只晓得节烈,为了亲事违心,就不在意自己身体,可知道当父母的苦心?人家生儿育女,都图老来有个依靠。纵然女孩儿不能顶门立业,续代传宗,也盼着嫁个好人家,得门好亲戚,面上有光彩,缓急有救应。你看刘家,如今这等煊赫,能请来圣旨成亲,不就是靠女儿刘燕珠现当着中宫皇后么?娘也不求你能光宗耀祖,只求你平平安安,顺顺当当,无病无灾,就算是你万分的孝顺了。如果你还是想不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还不如现在死在你面前算了。”
孟丽君大骇,抱住母亲,道:“母亲不可,孩儿依从就是。孩儿不幸,多读了些书,仰慕古来圣贤,只道节烈是女孩立身之本,竟然险些做了不孝之人。如今女儿已经想开了。皇甫家虽曾下聘,却未成礼。孩儿连他们面都没有见过,怎可为了一个凭空的名节,连累父母晚年难安?”
韩氏婆媳见她回心转意,甚为欣慰,急忙唤人把清淡些的粥菜端来。旁边的苏映雪却是大吃一惊。她自从射柳之夕,与皇甫少华梦中订盟,竟然一片痴心,把皇甫少华当成未来夫婿。皇甫家的噩耗传来,她躲在房中,足足哭了一夜,头疼欲裂,起不了床,只得托言足痛。当时她就暗下决心,终身不嫁,依随小姐为皇甫守节。如今见小姐竟然甘心改嫁,心下怪道:“连我蒙小姐教导,都知道烈女不事二夫的道理。小姐如何自甘堕落,坏一生清名?看来她平日圣贤道理,不过是说说而已。事到临头,便怕了刘家势力,父母逼迫。皇甫郎啊皇甫郎,你可知道,真正对你有情有义,为你全贞守节的,只有一个你连姓名都不知道的苏映雪而已。”
孟丽君为了宽母亲之心,果然做出胃口甚好的样子,当着母亲的面,把一碗碧梗粥,两碟小菜吃了个干净。韩氏甚为欣慰,对女儿道:“后天就是吉期了。这婚事虽然办得仓促,却不能含糊,我们孟家只有这一个女儿,决不能让你到了夫家,被人笑话。我已经托人买了两房可靠的家人,陪你过门。丫鬟么,现下你房中的荣兰、绿芷,自然随你过去,只是她们两个虽然做事尽心,容貌却粗了些,我又买了两个清秀点的给你。——香蕙,清菡,过来拜见小姐。”
孟丽君见侍女群中,闪出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向自己盈盈拜倒,果然生得窈窕娟秀,颇有几分姿色,心知这便是母亲为自己准备的收房侍女,用来笼络丈夫,巩固自己的主母地位,默然受礼收下。她心存改妆之志,自然不提苏映雪陪嫁之事。韩氏本来也曾有意让苏映雪陪嫁,但她听苏娘子闲话时透露的意思,是希望招一个养老女婿,终身有靠。她对苏娘子向来高看一等,不愿勉强,所以另买他人。苏映雪见小姐不提前日话头,只道孟丽君连番噩耗,早忘了前言,她原来一心陪嫁,如今却要庆幸不必跟着小姐了。
韩氏又嘱咐了丫鬟们一番,方和章飞凤起身离去,留下香蕙等和荣兰一道服侍。孟丽君见房中侍女环立,心中郁结,推开窗子,唤苏映雪来看园景。
其时仲夏早过,满园乱树,绿得发黑,秋风吹过,澎湃汹涌,间有几丛晚开的美人蕉,如火如荼,猩红一束,在万绿丛中,如一女郎立于百万军中,自有一种磊落恢宏之气。孟丽君猛然触动,暗道我何愚之甚也!只道自己女儿颜色过于鲜明,难以潜隐江湖。岂不知小隐于山,大隐于朝,与其随波逐流,何如逆流直上?我幼读诗书,父亲常叹“雏凤清于老凤声”,便是时文,也道我在兄长之上。我既能着男子衣冠,何妨便行丈夫之事,凭胸中才学,折桂蟾宫,则上可以济世为民,下可以全身避祸,纵然容色鲜妍,身既为朝廷官员,出入有侍从环绕,自然威严毕备,谁又敢怀疑侮弄?此诚是弄潮须向潮头立,入阵须夺敌马骑。她想定主意,心情欢畅,不由微微一笑。
苏映雪见小姐临嫁尚有此闲情赏花玩景,浑不将皇甫郎放在心上,心中气苦,推辞头晕,回房去了。
孟丽君也不介意,早早吩咐侍女们收拾睡觉。次早起来,一扫几日来的气闷,只觉神清气爽,精心梳洗一番,便前来母亲处问安。韩氏夫人见女儿气色甚好,也就放下心来,和章飞凤打点嫁妆等事,把合府下人,支使得人仰马翻。
孟丽君趁机把侍女都遣去母亲和嫂子处帮忙,只留下荣兰服侍。借着晨光明亮,把那张被泪水打湿的画像重新描了一张,悬于墙上晾干,命荣兰将两张残图毁去。又留了封信给父母,说明自己出走的情由,写明命苏映雪代嫁,妆奁照旧,可免后患。她把信封好,藏在镜台之内,暗道这一去,好似乳燕离巢,娇花辞树,从此甘受雨打风吹也。自己虽然对前程已有筹划,但自幼娇养深闺,父母怎能相信女儿可以在外面独立生存?看来得把自己的前途说得明亮些才行。她心念一转,笔蘸残墨,在画像上空白处,题诗八句。
诗云:
风波一旦复何嗟,品节宁堪玉染瑕。
避世不能依膝下,全身聊作寄天涯。
纸鸢断线飘无际,金蛱盈囊去有家。
今日璧间留片影,愿教螺髻换乌纱。
当晚,孟丽君前去父母之处问安,向父母深深三拜,泪流满面,道:“父母养儿一十五载,如今分别,不知何日再见。父母养育深恩,无可报答。请受孩儿一拜。”韩氏只道女儿为出嫁离家难过,也甚为伤感,扶起女儿,含泪带笑道:“娘也舍不得你,但是女孩儿终归留不住。自古以来,再没有母女能终生相依的。你出阁是大喜事,从此为人媳妇,不比在家,要事事小心。你性子沉稳,明白事理,嫁过去后,奉事翁姑,持家治下,我是放心的。只有一样,你自幼聪明,文章道理,样样超过父兄,姑爷只怕远不如你。你嫁过去之后,要收敛一些,宁可被人说愚笨,不可人前显聪明。否则,姑爷少年气盛,夫妻之间,只怕容易出现嫌隙。”
孟丽君见母亲谆谆教训,一片殷切为女之情,深深感动,垂首受教。
孟士元在旁,见妻子平时在家,一向要强做主,此刻却教女儿守愚柔顺之道,不禁暗笑,上前道:“好了,又不是嫁到外地。满月归宁,你们母女就可以重聚了。”
孟丽君满腹别愁,不敢明言,拭了泪水,望着父母,正在依依难舍之际,孟嘉龄忽然进来,道:“魁郎这两天发热,儿子只道感冒,不料刚才媳妇灯下一照,竟出了几点花,儿子媳妇没经历过,心里没底。明日是妹妹喜事,不敢劳动母亲,不知可能得苏娘子过来相帮照看照看?”
韩氏道:“这个自然。”唤苏娘子随少爷前去。孟丽君见哥哥离去,道:“我也去瞧瞧侄儿。”别了爹娘,荣兰在前挑着灯笼,绿芷随后相扶,向哥哥所居行去。她脚步沉重,几次回望,恨不能将爹娘此刻容颜,铭刻于眼底。
到了嫂嫂房里,孟丽君从荣兰手中取了灯,径直到魁郎所居的侧室,走到床前,揭开帘子,把魁郎面上耳根等处仔细察看,又按了脉搏,道:“的确是出天花,仔细照看无妨的。”又叫过苏娘子,把一应注意事项不畏繁琐,交待了一番。
章飞凤感激地道:“妹妹明日就是大喜之日,今晚还来看魁郎。魁郎有你这个姑姑宠爱,实在是幸运。”
孟丽君不语,随嫂子回到房间,把灯笼交给侍女,忽然盈盈拜倒。章飞凤大惊,闪身避开:“姑娘这是为何?”
孟丽君凝身不起,含泪道:“丽君事出无奈,不得不辞违椿萱,抛舍故园。丽君此去,归期难卜,父母年高,要靠嫂子昏定晨省,有想不开的地方,还望嫂子巧言开解,以免郁结致病。这两年来,我依照父母的身体状况,为父亲和母亲各制了一套饮食方子,冬夏春秋调养之道各不相同。回头我让丫鬟给嫂子送过来。待我走后,父母饮食调养,膝下承欢,一切靠嫂子承当。如果嫂子答应,请务必受丽君一拜。”
章飞凤无奈,受了她一拜,扶起来,挽手同到桌边坐下,亲热地道:“姑娘何必如此?历来女子出嫁,都要离开父母家园,虽然难受,却是人伦如此,无可奈何。孝养翁姑,操持家政,本来就是我做媳妇的本分,姑娘不必惦念。万幸姑爷家就在本城,相距不远,妹妹以后归省方便得很。若是悬念父母,不妨常回来探望。”
孟丽君不便明言,只是道:“总之一切赖嫂嫂维持。”又探视了魁郎一回,方回到自己所居,找出四季饮食方子,叫绿芷送去章飞凤处,吩咐其他人各自回房,只留了荣兰陪床。主仆二人虽然头在枕上,哪里睡得着。堪堪听更鼓打了三下,四下人声岑寂,悄悄起来,掩了窗帘,不使灯光外泻,把早准备好的男装穿将起来。孟丽君用粉堵了耳眼,将一匹长布缠在绣鞋之外,蹬了靴子,顶冠束带,揽镜一照,竟是一翩翩佳公子,并无丝毫女儿气。荣兰穿了童仆的装束,背了包袱,孟丽君取出书信并画像,放在妆台之上,两人悄悄下楼。经过苏映雪房门,孟丽君轻轻立定,合掌暗祷:“苏姐姐啊,你我相依十五载,名虽主仆,情如姐妹。我如今匆促离家,不能告别。只愿姐姐体我苦心,代嫁刘家,慰我父母,完尔夙愿。”
两人走到角门附近树荫处,荣兰让小姐稍候片刻,自己前去马厩偷马。孟丽君想自己十五年来承欢膝下,未曾报父母深恩于万一。今日一去,虽然志存高远,到底人心险恶,世事难测,主仆二人俱是女流,一旦泄漏身份,难免辱身丧命。今日一走,只怕便是永别。望着父母所居的方向,顾不得露重草深,跪倒在地,连拜数拜,珠泪长流,一时心痛难忍,竟昏厥在地。
荣兰偷了马回来,不见小姐,正在惊疑,忽见草丛中伏着一团黑影,大着胆子上前仔细一看,原来是小姐背过气去,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把马栓在旁边树上,走上前低低呼唤。
孟丽君悠悠醒来,犹自哽咽不已。荣兰急了,劝道:“小姐,咱们既然要装男人,就得拿出点男人的劲头来。这样子拖拖拉拉的,被人发现了,就走不成了。就算不被人发现,哭坏了身子,还怎么赶路?”
孟丽君瞿然一省,暗暗自责:“孟丽君啊孟丽君,你见识还不如一个丫鬟。既然事已至此,便当奋勇前行。留恋痛哭有何益处?”当下收了眼泪,立起身来,见树边栓着一匹健马,摇头趱蹄,却悄无声音,不禁惊疑:“这是怎么弄的?”
荣兰笑道:“小姐不知道这偷马的勾当么?马嘴要套上嚼子,马蹄要用软布包上,这样便不会发出声音。小姐不必害怕,只管过来,这是少爷平常骑的菊花青,温驯得很。”
孟丽君赞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份本事!”
荣兰得意地道:“那是。我若没有真本领,怎么敢保着小姐上路?”她牵了马,引着孟丽君,悄悄出了西角门,把孟丽君扶上马,自己背了包袱,在后头跟随,直奔城北大路而去。
孟丽君丝毫不懂马术。幸亏那马久经训练,不必主人督促,走得又平又稳。孟丽君端坐马上,扬鞭舒辔,夜风拂衣,心中豪情顿起。
这一去,扬眉吐气装男子,高才壮志写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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