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

    　　老父亲那蹒跚的身影又出现在我所工作的校园的操场上了，他精神很好但已头发斑白，充满了自信但神态却不自然。从学校的操场到教学楼，从古老的水井到现代化的多媒体教室，他的身影在琅琅的读书声中穿行，如穿行于他始终不肯放弃的那一亩三分田地，那片土地里承载着他作为一个农民全部的寄托和希望，象他认为他儿子就是风雨过后这土地上的唯一的一株玉米，它的干旱与润泽，它的茁壮成长是他全部的牵挂和象征，承载着山乡春天的希望，夏天的热情，秋天的收获和冬天的富足。

    母亲离世已经整整十年了，在农村的大哥和嫂子也禁不住外面飞速发展世界的诱惑，都打工去了，留下两个十多岁的侄女在家由年过花甲的老父亲照料，平时上学的时候就留下老父亲孤身一人。这对于以前从不进厨房的老父亲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要进厨房打理自己的一日三餐，要开好自己一辈子打拼出来的企业（加工作房），要经营自己舍弃不下的那些土地风雨劳作之后，每到赶集的日子，父亲喜欢来到儿子所工作的小镇，在茶馆里泡上五毛钱的盖碗茶，和乡邻乡亲们叙叙家乡的新鲜事，谈谈六十而耳顺的人生感受，聊聊彼此的家庭和子女的辉煌事业盖碗茶喝得渐渐清了，用碗打的散酒在桌上流转了多少个轮回后已见底了，在一番反复的争着结账的推搡之后，父亲总是重复着他固有的习惯，带着几分酒意来到他儿子工作的学校，在一通例行的巡视之后开始逢人便点儿子的名，遇到儿子在上班，他便反复叮咛着诸如要廉洁要抓好质量要守住学校之类的话语；听到老师们说儿子开会去了，他便站在操场上大声地呵斥：不好好搞工作，一天到处跑啥子有时引得老师们和少数学生莫名惊诧，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校长究竟怎么了，何以惹得这位慈祥的老人如此生气？

    他们不知道，这些，应该是身处空山的老父亲为数不多的精神寄托之一了吧？

    自从改革的春风吹过玉门关来到穷乡之后，农民们把移山的愚公都留在家里镇守年幼的儿孙和大量的土地这太行王屋二山了，老人们在习惯了儿女们对移山精神的漠视之后，开始思索换一种方式来生活。他们娇惯着自己的孙辈以求得儿女们在外打工赚钱的安心；他们日复一日地在赖以生存的土地上挥洒着辛勤的汗水来掩藏着自己孤独而疲惫的内心；他们在喝过一点小酒后早早地上了床，聆听着山乡一阵紧似一阵的狗叫声而难以入眠；他们把自己的幸福和乐趣都聚集到赶集时的那杯盖碗茶里，由清香扑鼻到淡淡地散去

    而古老又新潮的家乡呢，早已没有了迅哥儿笔下的那些美妙的和麻木的故乡的鲜明对比。少年英雄闰土的形象大多演变成了因爷婆溺惯而难以管教的纨绔儿孙，中老年的闰土们呢，也早已失去了那些所谓的麻木和迟钝，他们挣着大把大把的钱，大口大口抽着劣质的水烟，在城市里做着一个受人歧视的民工，在家乡享受着一个有钱人的荣耀。而对门的豆腐西施杨二嫂呢，据说早就不做豆腐生意了，辞了穷苦的故乡和丈夫，傍了有钱的大款，过上了真正城里人的生活。隔壁邻居那个早年经常小偷小摸的水生，已当了老家山口那个新修小庙的主持，不知他是在晚年的时候才开始忏悔还是到那儿慰藉自己也同样空虚的心灵？

    父亲在比较清醒的时候，每每把老家的情况向我如数家珍。常常有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慨叹。而我呢，只好默认着父亲把本不优秀的自己作为他骄傲的资本，作为已为空山的老家的孤独的回声。

    突然想起了一句诗：空山新雨后。这新雨是不是国家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带给这些守山老人们新的希望？它会让明月照空山，会让清清的泉水在空山的石头上欢快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