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微笑

    他的目光满是慈爱，嘴角洋溢着幸福，阳光泻在他的脸上，一缕春风在眉宇间飘漾我翻开当年的毕业合影，用留连的目光轻抚着他的面庞，在全体老师中，他是最具风采的一个：五十出头的他身着西装，优雅地端坐在木凳上，淡定地看着前方，亲切地微微笑着我以上帝的名义打包票，他是个标准的美男子，他的风度是出类拔萃的，而最具画龙点睛效果的，则是那一脸春风的微笑。

    算是一种本能吧，初见他时，我有些忐忑。透过教室的窗户，一个衣容整洁的中年男子，正神采奕奕地朝我们走来，他健步走进教室，迈上讲台，笑吟吟地对着大家，用极平缓的语气开始了一段很文学的道白：“鄙人姓张，是浙江绍兴一带人，在这里已经度过五十一个春秋了”这是一次成功的亮相，他的微笑温和且毫不做作；与以往的老师不同，他不再是手提教棍、一脸冷酷的教书先生，代之以平易、亲切、富有人情味的风格——很快的，我们童稚的活泼被唤回了！

    后来的课上，同学们一改拘谨的常态，争先恐后地举手，不甘示弱地抢答，空气里萦徊着笑语之声。这时，他却注意到角落里的我了。我把头埋得很深，乘他不备又怯怯地瞥他一眼，不料就在此时，他的目光倏地与我对接上了，他常挂脸上的微笑竟变得有些狡黠。他笑笑地喊出我的名字，用他那会说话的眼睛注视着我，等着我回答问题。我的声音小得可怜，他便笑着摇摇头，佯装没听见，侧耳朝向我——又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我怔怔地站着，像个木桩——他转而面向我，满是期待地冲我笑着——终于，我痛快地喊出声来！他俯下的身子迅速直起，满意地与我笑了，这时，我害羞的目光开始主动尝试着不再躲闪。

    课间，他亦不吝啬他的笑容。一次，他走下讲台，来到一个调皮男生的面前，满心欢喜地捏他的鼻子。岂料，毫无防备的他竟捏到一把粘乎乎的鼻涕。顿时满堂哗笑，一个个前仰后合的，似悬在枝头的梨花，在春风的逗弄下欢快地乱颤起来！局面有些尴尬，他却笑得更开了，两颊生出难得一见的绯红的花儿来，且喃喃地说道：“哎哟，瞧我这群可爱的孩子们哟！”——他在用父亲的口吻说话，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第一次感觉到，在他的宠溺里，我们可以尽情地撒欢——青草里打滚，海水里洗浴，野地里狂奔——他都会笑着包容我们。

    总以为笑口常开的他，是一个不老的神话，直到一次做眼保健操的时候，我好奇地睁开眼，才目睹到这一幕：讲台上的他，一手扶着讲桌，一手用钢笔顶着身体的某个器脏，痛苦得像是万箭穿心我的血液顿时凝固了。等到广播里的乐声渐渐平息了，同学们陆续睁开眼睛，就在这时，他猛一抬头，笑容饱满地看着每一个人眼前的变化使我万分讶异，如果不是先前的偷瞥，我想象不出，那样疼痛的表情会在他的脸上出现过，而了解他笑容背后的真相的，全班恐怕也只有我；霎那间，那熟悉的笑容灼痛了我的心。

    时间过得飞快，一切自然而然又仿佛宿命地进行着；我们以惊人的速度长大了，他以更加惊人的速度衰老着。三年后，我们走上新的起点，他的教学生涯却从此画上句点。又一个三年，退休的他抱起了孙子，偶尔，还能在街角重温他的笑容。最后的三年，有关他的噩耗突然传来；那个萧疏的冬夜，阑珊的街灯闪着凄冷的光。同学们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相约去见最后的一面。那天，站在他的遗像前，我端详了良久，我试图拓下他的每一个细节：那充盈着爱的会说话的眼睛，那永不谢幕的绅士的微笑，那轻扬的眉毛，那簇起的眼角一切的一切！我的喉咙酸涩了，痛苦得不能言语。

    又来了一波年轻人，看上去也是他的学生；我被挤出逼仄的灵堂，只得默默地踏上归路。这短暂的告别仪式使我疑惑：就这样结束了吗？一个人默默地走着，习惯地看了看天，蓦然发现，碧蓝的天空已传来微细的春信。乍暖还寒的空气里，夹裹着泥土气息的微风，吹乱了我的发丝

    （谨以此文献给我最敬爱的张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