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南镇巴县,原是在万山拥抱之中的一座小城,景物风土与川北相差不多;但民风却更凶悍,颇带些野人的气质。清代中叶,那时大乱方息,流贼多窜于草莽之中,时时打劫客商,行旅至为艰难。
出外之人如本身不会武艺,必须要请保镖的人护卫,否则寸步难行。因之那时镖店生意大盛,而学习武艺之人也日见增多。
镇巴城外有一位老拳师鲍振飞,人称“鲍昆仑”他惯使一口昆仑刀,那口刀形式与普道的刀无异,只是份量特别沉重,而他的刀法也与众不同。他少年时曾入过行伍,立过军功;中年时就以保镖为业,曾在陕南州北各处开过十几处镖店。镖行之中有名的镖头,多半是他的晚生下辈。后来到了六十岁时,挣得家资也够了,便将镖店交给他的儿子和徒弟们经营,他回到家中来享福。
这时鲍振飞已六十四岁,胡子已然苍白了,身体也放了胖,一天比一天胖。他恐怕胖得太厉害,要得中风之疾,便不敢放弃下功夫。每天早晨他要舞几趟刀,打几套拳;傍晚时还一定要骑著马在村前后绕几个圈子。他住的这村庄就叫作“鲍家村”面前就是一片苍翠的山岭,东边是一条小溪,西边却是山野,北边就是镇巴县城。风景秀丽,有如江南,但蕴含一种刚健之气。
鲍振飞虽是这村里最有名的人,但住的宅子并不大,家中也没有用著仆人和长工,给他作事的全都是些徒弟。鲍振飞的徒弟前后共有三十多人,多半分散在各处居住,现在随从他的只有六个人。这六个人,连他的次子,给他经营著家中一切事务,如耕种、收割、牧猪、喂马等事,他都不必另外去雇人。
从他学艺的人也不必送甚么贽礼,天天来练;五年之后,准保学成通身武艺。可是鲍振飞对徒弟所立的戒条是十分的严厉。戒条共六项:第一不准杀伤无辜,第二不准好色奸淫,第三不准偷财盗物,第四不准欺凌孤寡,第五不准藐视师专,第六不准违背道义。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奸淫一项,因为鲍老拳师最相信“万恶淫为首”这一句话。
他走江湖四十余年,手下杀死过二三十条人命,都是一些奸夫淫妇,并无无辜之人。他的大弟子常志高,因为恋著一个江湖卖艺的妇人,被他知道了,立刻就逼著志高自己斩断了一只胳臂。他的四弟子蒋志耀,因为在看杜戏的时候调戏了一个妇人,叫他看见,立刻就将左眼刷下。他的第二十三弟子胡志凯,因为与盟嫂有私,也被他知道了。他叫人给送去一封信,信上一个字也没有,只有老拳师亲笔昼一个押。那胡志凯便明白师父是要制裁他,他便自缢身亡。
因为老拳师对待门徒这样严酷,所以门徒莫不恭恭谨谨,低头出,低头入,路上遇见妇女,连正眼看也不敢看,真如同理学家的门下弟子一般。
这天正是阳春二月天气,村舍附近的柳色都青了,草也萌出了嫩苗,麦子已长了半尺多高,鸟声叫得特别了亮;马却像疯了似的,日夜在嘶叫,仿佛要寻找它的伴侣。早晨鲍老拳师起来,东方已发出了紫色。但是他那二儿子鲍志霖的住房,屋门还没有开,鲍老拳师就非常不高兴。因为二儿子是新娶的媳妇,二儿媳过门还不到两个月,就把个雄壮的男人给毁了。天到这般时候他还不起来,难道他把三四年的武功就全扔下了吗?鲍老拳师忿忿地这样想着,就使著力气咳嗽了一声,为的是使房中的二儿子听见。
他走到门前那块平场上,就见六个徒弟都在打拳踢腿,抡刀舞棍。老拳师倒背著手儿走过去,先到第二十七的门徒陈志俊面前。陈志俊正打著“通臂拳”打到最末的招数,名叫“两翅摇”鲍老拳师就摆手说:“不对!”遂自己作出架势,两手摇摆,两足搓揉;作个坐马步,两拳平阴著胸;先将右手掠开,平直如翅,然后收至胸部,再掠左手。连练了两次,老拳师已有气喘了,遂站在一旁,叫陈志俊再练。
陈志俊按照他师父所作出的姿势,又练了四五次,鲍老拳师方才点了点头。又转过身去看第十四门徒鲁志中和第二十五门徒秦志保对刀。鲁志中是鲍老拳师得意的门徒,他的刀法丝毫不错,可是秦
志保的刀法却不行了。鲍拳师在旁看了不到五分钟,秦志保竟露出了六七个破绽,并且越是师父看着他,他越觉得手忙脚乱。鲍老拳师一生气,过去一脚“当啷”一声,将秦志保手中的钢刀踢落在地。秦志保满面通红,右手疼得不能再拿东西,伸著左手,由地下拣起来钢刀,递给老拳师。
鲍老拳师连看也不看,就与鲁志中对起刀来。只见刀光飞舞,老拳师虽然身体不大灵健,但是刀法毫无破绽。往来二十余合,鲁志中怕师父的气力接不上,便收住刀势跳到一旁。鲍老拳师把刀向秦
志保一扔,说:“你刚才那刀法,走在江湖上若遇到孙癞子那样的人,你也一定吃亏!”秦志保低著头,惭愧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鲍老拳师走开,又要看第二十一的门徒马志贤使的双钩。这时他的二儿子,自命为“小昆仑”的鲍志霖,就从门里走出来了。鲍老拳师一看见二儿子那张黄瘦的脸,没精打彩的样子,他就更是生气,便连看也不看,走过去教马志贤使用双钩。鲍志霖也敷衍了事地在场子上打了一套拳,然后他就站在一旁歇著去了。鲍老拳师亦不理他,又转身去看江志升使的宝剑。
江志升是老拳师第三十的门徒,学艺虽不足三年,但他的武技已超过了他所有的师兄。舞了一趟剑,他又向兵器架拿过刀来,走了两趟刀。身轻刀快,不但招数一点不差,而且姿势亦非常之好看。
鲍老拳师看了,不禁暗暗点头,同时心中又有点嫉妒。暗想:“我若有这样一个儿子,岂不给我争光?我的昆仑刀十四手秘诀,亦不至于没处传授了。”又见江志升穿的是一身青洋绉裤褂,袖子上还镶著白缎子边儿,乌黑的一条辫子在头上盘著三匝,衬上他那张白净的长脸,细眉朗目,简直像一个美貌的少妇。
鲍老拳师一看他的模样,心里就不喜欢了。倒背手儿转身走去,走到二儿的面前。那鲍志霖又故意握起拳抡了两下,然后将身一跳,跳起一尺来高,仿佛要练习蹿房越脊似的。气得鲍老拳师页要由江志升的手中接过刀来,砍他儿子几刀。可是忽然一件三十年前的旧事涌上心头,他又忍不住叹息。
赶紧转身,又去看了看第二十弟子刘志远使的枪法,他便回到门里去了。
老拳师一进门里,外面的徒弟们也就都松懈了。刘志远扔下枪,由槐树下解下一匹马来,向南驰去游玩。江志升把刀送到兵器架上,跟才打完拳的陈志俊谈闲话。鲍志霖却拉著耍钩的马志贤,笑着问说:“喂!我瞧瞧你那条腰带,是你媳妇给你绣的不是?”
马志贤笑着说:“我媳妇哪有这么好的活针?这是我媳妇她的表婶给绣的。”
鲍志霖夸赞著说:“嘿!真不错。好巧妙的手儿!”
马志贤向江志升努嘴儿,悄声告诉鲍志霖说:“我家里她的表婶,就是江志升的媳妇儿。”
鲍志霖说:“呵!原来你们是连襟呀!”
身边站著的秦志保,这时还红著脸,他说:“师父又出来了。”他这话一说出来,立刻众人全都止住了笑谈,有的坐在地下歇息,有的还抡刀打拳。
鲍志霖就见他父亲一只手拿著长杆烟袋,一只手拉著他那年方十岁的小孙女,又由门里走出来。
老拳师优游自在地在门前徘徊。那小姑娘嘴里哼著山歌,一边走,一边欢喜地往前跑,并时时将明亮的小眼睛翻起来看她的老祖父。
忽然,老拳师止住步,叫道:“志中!”
鲁志中赶紧放下刀走过来,在老拳师的面前一站,恭恭敬敬地问道:“师父,你老人家有甚么吩咐?”
鲍老拳师说:“我想叫你明天到汉中走一趟,看看你大哥去。因为上次你六师哥来,说是他的腿伤又犯了,不知现在好了没有!”
鲁志中点头答应,说:“我明天就去吧!我想大哥的腿伤不至于多么要紧。”
鲍老拳师点了点头,说:“好,回头我给你盘缠,你明天就动身吧!”说完了,又在场子上来回散步。他手里拉著的小孙女,又扭著头冲著江志升笑,因为江志升平日最爱逗著她玩。
待了一会,老拳师又拉著孙女回到门里去了。这里众门徒全都收起来兵器,连兵器架也都抬进门里。陈志俊跟马志贤打扫场地,刘志远去喂马。江志升找了一两件轻便的活儿干完了,他就回家去了。鲍志霖在地下蹲了一会,就亦进门回到他的屋里。鲁志中却向他师父去要盘缠。
鲍老拳师住的北房,是三间很敞亮的屋子。这时老拳师正跟小孙女同桌吃早饭,由大媳妇伺候著。老拳师的长子名叫鲍志云,现已四十多岁了。娶妻方民,如今亦年过四旬,只生了一个女儿,乳名叫阿鸾,就是老拳师最喜爱的这个小孙女。
鲍志云现在汉中开设昆仑镖店,买卖很发达。只是在三年之前,鲍志云保镖走在秦岭路上,遇见了山贼银镖胡立,要打劫他的镖车。那时鲍志云手下还带著两个镖头,三个人与胡立一人争斗;但结果全都被胡立的银镖射伤,镖车亦被贼人打劫了,鲍志云赔了一千多两银子。大腿肚上的镖伤虽然痊愈,可是每遇著阴雨的天气便要作痛。前几天,有人由汉中来到这里给老拳师送信,说是他的镖伤又发,已然不能下床了,所以如今鲍老镖头才派鲁志中去看一看。
当下鲍老镖头给了鲁志中几两银子,作为路费,方氏并找出一包专治刀伤的云南白药,托鲁志中给他丈夫带去。小姑娘阿鸾并且拉著鲁志中的手,说:“鲁叔父,你把这小人儿带去,给我爸爸玩!”
鲁志中接过来一看,原来是这姑娘自己做的一个小布人儿,还用墨画著鼻孔眼睛。鲁志中笑了笑。
旁边鲍老拳师对孙女说:“你爸爸现在创伤发了,一定疼得甚么全都不顾,哪能还看你这小玩艺呢!”
阿鸾却非得叫鲁志中给她带去不可。
鲍老拳师把面色一沉,显露出来一种杀气,嘱咐鲁志中说:“你叫他们去打听打听,银镖胡立现在甚么地方?将来我要找他们报仇!还有上回我听人说袁志义的行为颇为不正,你告诉他小心一些,不定几时我就到汉中去!”鲁志中连声答应,把那个小布人儿和银两全都带在身边,他就走了。
鲁志中住家在城里,家中只有一妻二女,很是贫寒。凭他的武艺亦颇可以在镖行作点事,可惜鲍老拳师觉得他办事可靠,就把他留在家里,因此反倒耽误了他的前途。但他时时想在镖行谋个事做,并觉得依靠师兄弟们是不行的,须得另外向外去发展。当下他一面心中盘算著,走进了县城,就找了一家车店,定好了一辆往汉中去的车。然后回到家里,把明天要往汉中望看大师兄的话,同他老婆讲了,就向老婆要过当票去赎当。
才一出屋门,忽见外面进来一人,原来是师弟江志升。他赶紧说:“师弟,你是给我送行来吗?
我明天才能走呢!”
江志丹的白净面上带著笑容,说:“我知道师哥明天才走,我来托师哥给带点东西。”
鲁志中遂把志升让到屋中,江志升向师嫂深深地行礼。
鲁志中说:“师弟你坐下,你要叫我给你带甚么东西?”
江志升笑了笑,说:“亦没有甚么要紧的东西。”遂从身边掏出几两银子,并一张字帖。
那帖子上写的却是:“托买红缎十尺、宫粉四匣、胭脂二十方、各色绒绸若干。”银帖一并交给鲁志中,说:“师哥,你斟酌著办。钱若有富余就多买,钱要不够就少买。不过胭脂粉别少买了,因为本地的东西不好,汉中五香斋的最出名。”
鲁志中接过帖子看了看,他就不住皱眉说:“师弟,你应当学著老成一点,你不知道吗?师父他老人家最恨这些事!”
江志升赶紧摆手说:“师哥你可别多疑,我在外头一点荒唐事亦没有,这全是你弟妹她要买的。”
鲁志中冷笑说:“弟妹那个人我亦知道,已有两个孩子啦,难道用胭脂粉还要这么讲究吗?”
江志升正色说:“师哥你不相信,你可以到我那里,问问她去!”
鲁志中收起银两和帖子,摆手说:“算了,我给你带来就是了!不过我劝你千万要老成一点,因为像你这样漂亮的年轻人,很容易拈花惹草。咱们那些师兄弟个个又都是坏包,有点甚么事他们都去告诉师父。师父那个人只要听说他的徒弟有了荒唐事,那立刻就算成了他的仇人,他是一点也不容情!”
江志升连连点头道:“我知道,师哥你放心。我跟师父住在一个村子里,难道我还不知道他老人家那古怪脾气吗?何况我有妻有子,今年我也快三十岁了,怎么还能在外头弄瞎事?”说著他笑了笑,便告辞走去。
出得门来,心里异常不舒服,他想:“明明是妻子要买的脂粉,鲁志中却疑惑我在外边姘了女人!即便我真姘了女人,谁又能管我?师父,他就是我爸爸也不能够管我!我是跟他学武艺,又不是跟著学当和尚、当太监?”他气忿忿地走着,来到十字街头。
忽听有人高声叫道:“江大爷!江大爷!”
江志升一看,原来是赶驴的褚三。
褚三亦是他们村子里的人,家里养著一头粉嘴粉眼白肚囊的小驴。他就指著这头驴吃饭,人都叫他“褚驴子”当下他牵著驴问道:“江大爷,你今天怎么这样闲在,到城里玩来了?没上鲍老头子家里学把式去吗?”
江志升道:“去了,不去还行?谁叫我认了这么一个遭瘟的师父呢!”
褚驴子咧嘴笑了笑,说:“你大爷自找苦受,认那么一个师父,还不如找个财主家里当长工去呢!你大爷是念书的人,跟他们哪能弄得到一块!”
说得江志升的心里更烦,就问道:“你干么去?是在这儿等主顾吗?”
褚三笑着说:“不是,我到东边接人去。东边卢二寡妇家,去年给儿子娶的媳妇,娶的是巩家庄巩瘸子的闺女。嘿,今年才十八岁,人物儿漂亮极了。可是过门不到十天,汉子就上兴安府学生意去了,抛下了年轻轻的小媳妇在家里守寡,婆媳又不和。卢二寡妇有多么厉害呀!小媳妇亦不是个好惹的,因为这就常常回娘家。十七那天我给接来的,今天还不到二十,又得我送去。回到娘家至少她得住半个月。”
江志升笑了笑,说:“叫你这样常接常送,将来非得把人家的媳妇拐跑了不可。”
褚三咧著嘴说:“凭我这脑袋?想拐人家,人家亦不能跟著我走呀?要换你大爷这么一张脸子倒许行啦!”
江志升笑了笑,就说:“你快接人去吧!别叫那个媳妇等急了。”说毕他转身就走,褚三却牵著驴追过来,叫著说:“江大爷!”
江志升止住步回头问道:“甚么事?”
褚三驴子央求说:“过两天,大爷你还得借给我几个钱花!”
江志升瞪著眼说:“你的生意这样好,怎么又要跟我借?”
褚三陪笑着说:“咳!我家里的事,大爷你还不知道吗?我那八十多岁爹爹,七十多岁的老娘,都仗著我这头驴养活的。一天挣几十文,将就够吃饭。现在天暖了,我身上这件破棉袄还脱不下来,江大爷,过两天你借给我几串钱,叫我买一身罩衣棠吧!”
江志升说:“过两天再讲吧!”说毕调头走去。
过了几条小巷,到了一个旧日的同窗家中。这同窗的朋友名叫范殿卿,早先与江志升寒窗共读,江志升连个秀才都没中上,而人家去年秋季却中了举人。江志丹来此本是要拜见范太夫人,不想只见了老仆。据说他家少爷已分发河南,做了知州,把老太太接去享福了。
江志升心中更是惆怅,暗想自己是走错了路。这两年多,我要不跟鲍老头子学武,现在亦许中了举人,做了知州。现在是完了,至多我能找个镖店的事混,在江湖上落拓一世。因此就想与鲍振飞脱离师徒的关系,自己再扔了刀剑,下功夫寒窗苦读。三五年后,博个功名,那岂不荣耀?离了范家的大门,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觉就出了城门,顺著道路往南去,打算回家。
走了不到半里地,忽听身后又是那褚三的声音,叫道:“江大爷!”
江志升赶紧回头去看,就见褚三赶著驴,驴上歇著那卢家的小媳妇来了。
卢象的媳妇真是很漂亮,穿著红缎袄儿、绿缎裤子、扎花的红缎鞋,头上蒙著一块青纱首帕;虽然看不见发髻,但可知头发决不坏。浑圆挺胖的面儿,擦著很鲜艳的脂粉,尤其是嘴唇,涂得真似初热的樱桃一般。若论人才,倒也不算十分美貌,可是江志升立刻就销魂了。
平日有时他在路旁遇著妇女,他总是故意把眼睛去看别处,而今天却不然。他的头转回去,就仿佛再也转不过来,把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这个小媳妇。小媳妇亦一点也不腼腆,把两只摄魂的眼睛向江志升身上绕了几绕。这时,褚三也就摇著鞭子把驴赶过来了。他笑着说:“江大爷,你还没吃过早饭吧?”
江志升说:“我吃了饭才进城来的。”
褚三说:“江大嫂子的手儿真快,一个人看两个孩子,还把男人弄得这么齐齐整整,菜饭也是到手就得。”
江志升笑了笑,没说甚么,又瞧了道上的小媳妇一眼。
褚三又说:“可是,好婆娘亦得配上好男人。江大爷,像你这样文武双全、模样俊、性情好、家当又过得去的人,在男人群里真是百里挑一,不怪江大嫂子整天那么高高兴兴。”
江志升听了心里非常得意,眼睛冲著卢象的媳妇,嘴里说:“她高兴,我可不大高兴呀!”说完了话,转过身去,就和褚三并行著,谈著闲话。
走了不几步,驴上的小媳妇回过头来向江志升媚笑着,说:“这位就是东材的江大爷吗?”
江志升一怔,同时更受了吸引,还没答话,褚三在后面替著回答说:“这不是东村的江大爷,这是鲍家村的江大爷。”
小媳妇又笑了笑,点点头。
江志升赶紧靠近说:“卢嫂子,你婆家我不认得,你娘家我可认得。那位腿有点毛病的”
小媳妇不等他说完,就嫣然笑着说:“那是我的老爹。”
江志升说:“早先他老人家在城里开烟铺的时候,我常到他柜上去坐。”
小媳妇拿红绢子捂著嘴,说:“那又错了!那是我们村子里的李瘸子,我爹不像他那么瘸的厉害!”说著话她斜低著头,不住地笑,并时时偷眼来看江志升。
江志升见自己猜错了,不由有些脸红。
褚三却说:“反正咱们镇巴周围三十里,提起来都是非亲即故。”
卢家的小媳妇笑着说:“可不是!我回娘家一提说江大爷,管保我老爹知道。江大爷,有工夫你到我们家里去坐。我们的家就在南山根下,我们家里有桃树,桃花开时一片红。”
江志升连忙笑着说:“好,好,这一两天我一定看望你那老爹人。”一面说一面走,眼看来到鲍家村。江志升止住脚步,小媳妇又向他媚笑了一下,就骑著驴往岔路上走去了。
褚三还在驴后回头向江志升作了个鬼脸儿。
江志升在这里呆呆地站著,眼看那头小驴驮著身穿红袄的小媳妇越走越远,走到那无边的芳草上。江志升忽然想起一句诗来,可以形容这眼前的情景,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他怔了半天,才慢慢地走进村内。这次进城他像丢失了甚么东西,精神恍恍惚惚,仿佛连自己家门都不认得了。
后来也不知怎么著,就进到家门里。才迈腿走了两步,忽见眼前白光一晃,定睛去看,原是他的儿子江小鹤,今年才十二岁。可是手里抡著他爸爸的那口钢刀,满院子里飞舞。江志升赶紧把他拦住说:“喂喂,不行!不行!这是开了口的刀,小心伤著了你。你要是爱耍刀,明天我给你拿竹子削一把。”
江小鹤两只小手握著刀把还在胡抡,说:“我不要竹刀,我要使真刀!我要有大本事,我要把你师父都打了,谁也打不过我!”
江志升笑了一笑。
这时他的妻子黄氏,抱著才弥月的孩子小鹭出屋里跑出来,着急地说:“你不管他,他趁著我给小鹭喂奶的时候,又蹬著凳儿把你的刀摘下来了。这要是摔一个跟头,还不把命要了。”
江志升赶紧过去跟他儿子抢刀,连哄带吓,费了半天的事,结果还是由屋里又拿出一杆梢子棍来,才由小鹤的手里把那口钢刀换过来。
小鹤又抡著梢子棍在院中乱跑乱嚷,江志升却随著他妻子进到屋里。黄氏问说:“你到城里找鲁师哥去,见著他吗?东西托他带了吗?”
江志升只得点了点头,仿佛没有精神跟妻子说话。平日他的妻子在他眼中也是个美人儿,今天却不行了。另外有一个美人儿占据了他的心,他觉得灵魂都像跟著那个穿红袄的美人儿去远了。
如此迷惘一天,到晚间褚三又来找他。他借给褚三一两银子,还跟褚三秘密地玩笑着说了半天话,褚三才走。江志升又时时翻著眼在驰思。黄氏因为不断地忙著做饭,奶孩子,缝衣里,也没察觉出他丈夫的神情可疑。
到了第二天,江志升起床很晚,没精打彩地到了鲍老拳师的家里。
这时陈志俊、马志贤、秦志保、刘志远,以及鲍志霖,全都在那里抡刀舞剑。鲍老拳师又倒背著手儿来回巡视,一见江志升来到,就严肃地问说:“你今天怎么来晚了?”
江志升说:“我病啦!头疼脚软。”
鲍老拳师说:“那今天就不要去练了。把那三匹马喂了,你就回去吧!”
江志升答应了一声,懒懒地走过去喂马,虽然不敢违抗师父的吩咐,但心里却十分不耐烦。同时又见师兄弟们都时时偷看他,刘志远并向他笑,江志升的心里,有点害怕。暗想:“昨天的事也许叫他们看见了,他们不定怎样地胡猜乱想,这若叫师父知道可真不是玩的!”这样一想,心上有点发冷。可是一面搅著畚箩里的草料喂马,一面又想着昨天那穿红袄的小媳妇,是那么风流、温和,真叫自己难舍。
喂完了马,他在旁又看众师兄们练武。这些人都比他学习的日子多,可是在他眼里看来,简直一个一个都是饭桶!连老拳师都算上!虽然他的武艺是很高超,但是人老了,力气也不行了,而且身体又是那么胖肿。
当时江志升便轻视了一切,暗想:“谁管得著我?我师父也管不著我!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至多鲍老头子不认我为徒弟。那正好!我再读书再进场;将来中了举人作了官,卢家媳妇也许真正是我的夫人了。”
此时那老拳师已回到门里,江志升抖抖衣裳就走,刘志远跟鲍志霖,追上他来,问说:“喂!你怎么才来就走呀?你准知道师父叫你干的事完了没有?”
刘志远并说:“昨儿跟你在一块走着说笑的那个小媳妇是谁?”
江志升说:“他是我的妹妹,昨天她回娘家来了,你要是胡说可不行。我现在病了,刚才我已跟师父请了假。马我也喂上了,我要回家歇著去了。”说毕他转身又走。
鲍志霖又赶过去,一把将他抓住,怒喝道:“小子!你可留神脑袋!我爹最恨奸盗邪淫,你这小子若是调戏妇女,被我爹知道了,他可立刻就能要你的命!”
江志升听了十分生气,忿忿地说:“胡说!你说我调戏妇女,你有甚么凭据?”
说时“吧”的一扔手,那鲍志霖几乎摔倒了。他身不由己地向后退了三步,气得他提袖子,又要过来抓江志升。马志贤却从那边扔下双钩跑过来,把鲍志霖拉开,劝解了半天,鲍志霖还跺著脚,说许多横话,才算放江志升走开。
江志升心中非常忿怒,决定与鲍老拳师断绝师生的关系;从明天起,自己就不再来这里学武,无论自己作出甚么事,他们也管不著。一面走,一面忿忿地想着。走到家门前,忽见门前的树上系著一头小驴。
褚三在墙角向著太阳蹲著,一见江志升回来,他就站起身来,迎头笑着说:“江大爷,你回来啦,我在这儿等了你半天啦!”
江志升趋近前,悄声问说:“怎么样了?”
褚三扬著脸向江志升咧嘴一笑就去解下驴,又说:“江大爷,你千万早去,别叫人家等急了!”
江志升笑着点了点头。进到门里,就催著他妻子快做饭,并开箱取出一身簇新的衣服,向他妻子黄氏说:“吃完了饭我还要走。新从西安府来了一个师兄,我们大家凑钱请他到城里吃酒席。”
黄氏说:“你既是跟著师兄们进城去吃酒席,可干甚么又催我做饭呢?”
江志升不由得脸一红,连忙改口说:“吃的是晚饭,可是现在就得进城。城里新来了个戏班子,听说很好,我们还要听戏去呢。”
黄氏听丈夫这样一说,她就不再细问了,遂赶忙著做饭。
江志升就更换衣服。他换的是一身青绸夹裤褂,外罩紫色绸夹袍,夹袍的上面更套一个青缎坎肩,又换了一双青缎薄底快靴。换好了衣服就赶快吃饭。
他的儿子江小鹤在旁看他爸爸这身新衣服,也觉得有点特别,就问说:“爹爹你要干甚么去?你是要给人家接亲去吗?”
江志升摆手说:“你就不要管了!”他很快地把饭吃完,就带上一顶青缎瓜皮小帽,遂向妻子说:“我也许不到晚上就回来。”当下他高高兴与地就走了。
黄氏在家里仍然照常操作,对丈夫这次换了衣服出门,并没有多疑。
小鹤就拿著那个梢子棍在院中玩耍。
约莫下午两三点钟忽听外面打门,小鹤抡著梢子棍向门外横横地问道:“是找谁的?”
外面说:“你开门吧!我找你爹爹。”
小鹤把门开了,一看原来是他的姨丈马志贤,他就说:“我爹走了,穿著新衣裳给人家迎亲去了。”
马志贤听了一怔,赶紧叫声“志升”往屋中就走。
原来马志贤的妻子就是黄氏的表妹,他本人和江志升又是师兄弟,所以两家亲戚走得很近。
当下马志贤走到屋内,就问黄氏说:“志升出去了?他上哪儿去啦?”
黄氏说“表妹夫你不知道吗?他说从西安府来了一个师兄,你们几个人凑钱请他,先到城里去听戏,晚上再喝酒席。”
马志贤诧异著说:“这是哪来的事?”说出这句话来,又自觉后悔。就想:自己与志升是亲戚,倘若把他的事情指破了,使他们夫妻失和,倒也不甚好。于是就把话吞下一半,改口说:“我不知道有甚么人从西安府来,也许他们没邀上我。志升他是甚么时候走的?他说甚么时候才回来?”
黄氏说:“他由师父那儿回来,就催我给他做饭,吃完饭换了衣裳就走了。本说是吃完晚饭才能回来,可是他临走的时候,又说是也许待一会就回来!”
马志贤站著发了半天怔,就说:“待一会我再来吧,因为我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跟他谈谈。”说毕,马志贤就走了。马志贤住在城内,开设铁铺为生,所以他赶紧回城去打铁,走后三四个钟头,并没有再来。
到了晚间,天都快黑了,江志升方才回来。满面喜色,进到尾里,见著他的妻子,眼珠儿就乱转。
黄氏问他丈夫吃过了饭没有,江志丹摇头说:“没吃!”说著话,他坐在凳子上,不住地翻著眼睛想事,连青缎瓜皮帽儿都没有摘。
黄氏说:“你倒是把衣裳换下来呀?弄脏了,将来还穿甚么?”
江志升笑了笑,说:“衣服算甚么,穿坏了再做新的。”
黄氏见丈夫神情突然改变,虽然不明是甚么缘故,但心中也很不高兴,便送过来菜饭。见丈夫一边吃著,一边停著想事。她刚打算著等丈夫吃完了饭,详细问他问一问,到底他为甚么这样神不守舍,这时外面又有人打门。
黄氏说:“一定是志贤来了。今天你走后他就来了一趟,说是有要紧的话要跟你说,我还忘了告诉你!”说著,黄氏走出屋去。
这时在院子里玩梢子棍的小鹤,早开门叫马志贤进来了。马志贤一进屋瞧见志升,就说:“你回来了?”
志升连说请坐,又叫他妻子把灯点上。他这时才把头上的青缎瓜皮帽摘下来,按照亲戚的称呼,问说:“妹夫,你找我有甚么事?”
马志贤因为有黄氏在旁,许多话他都不好意思说出来,只笑了笑说:“也没有别的事,只是今天咳!反正你也是个明白人,师父那个人的脾气不好,招恼了他,他毫不容情。我们既是亲戚,又是师兄弟,我才来告诉你。真的是你不知道,我为你这件事,整整着急了一天!”
江志升手里拿著碗饭,故意装成没事人的样子,冷笑说:“这可真是奇怪!又有甚么事我把师父得罪啦?”
马志贤赶紧摆手,说:“真假我可不知道。不过,今天一早,刘志远他们都说昨天你”江志升恐怕被马志贤把那事说出来,要惹得妻子闹气,就赶紧把筷子一摔;忿忿地说:“他们胡言说我甚么?我明天去问问他们!”
马志贤摆手说:“你也不必问他们,不过你行为上检点一点就得了。师父他年老了,脾气越来越古怪,再加上大儿子受了镖伤至今未愈,二儿子又那么没出息,所以他很容易动急气。事情若吹到他的耳朵里,可真不是玩的!”
旁边黄氏赶紧也插言问道:“到底是甚么事,马妹夫你跟我说!”
马志贤摆手说:“表姊你就用打听了!也没有甚么要紧的事。”
江志升又气忿忿地向妻子说:“这与你婆娘家有甚么相干?我跟那些人不和,那些人在师父面前说我的坏话。他们妒嫉我,因为我练武的年月不多,武艺却比他们强。那些混蛋,包括鲁志中,我谁也不认得!连鲍老头子我都不怕!他不要我了更好,江大爷正不愿练武啦!难道我还打算将来吃他们那碗江湖饭!”说毕,把饭碗一推,站起身来。
他的儿子江小鹤在旁抡著梢子棍说:“爹爹,谁欺负你了?是你师父吗?我找他比武去!”说著,这孩子手扬梢子棍,气昂昂地向外就走,被他母亲打了一巴掌,将他揪回来。
这时把马志贤僵在这里,他叹口气道:“志丹你真性傲!别说他是咱们的师父,师父就是尊长。不应当得罪他;就假使他不是咱们的师父,我们也不必招怨他。你想他那性情,他那身武艺,他那许多徒弟,谁能惹得了他?真的,他要打算害死一两条人命,那还不容易!”
黄氏听马志贤提说到了人命,她更不知道这事情是多么厉害呢!就惊惶惶地劝她丈夫说:“你可千万别把师父招恼了,他真能把人杀死!”
江志升却笑着说道:“我又跟他没有甚么深仇大恨,哪能因为一点小事就叫他把我杀了?你们别替我瞎担心了。”说完了,脸上便作出和悦的颜色。
马志贤因恐城门关了回不去,所以他赶快走了。
江志升把马志贤送出门去,回到屋里就不住地发怔。他想师父鲍振飞那口昆仑刀的确叫人害怕,可是,今天由赶驴的褚三撮合,使他与那卢家的小媳妇相会,又的确令他销魂,令他难以割舍。发愁了半天,便很早地睡去了。
到了次日,一清早就到鲍老拳师的家里。他练功夫特别用心,干事特别出力。虽然刘志远还时常望着他笑,鲍志霖还时常用嫉妒的目光来瞪他,但他是不管不顾,仿佛心里一点鬼胎都没有似的。可是当那鲍老拳师走近他时,他就不禁有些心惊肉跳。
瞧着师父那肥胖魁梧的身体和那张紫沉沉的脸儿,他就害怕得不得了,觉得这老拳师真能把自己杀死了。心里想:那个事儿可别再作了,真要叫老头子知道了,他真许把我的性命要了。练完了武艺,帮著干了一些杂事,他就并不像往日似的要与师兄们说会闲话,赶忙就走了。可是一离了鲍家,心中又想起那多情多意的美人儿,又觉得无法割舍。
才一走到家门前,又见褚三牵著驴在那里等候。江志升立刻又像著了魔似的,甚么都不由自主,跟褚三又戏谑了几句,连门也不进,饭也不吃,衣服也不换,就骑上褚三那个驴往南山下去了。
当日到了晚间他才回来,回来见了妻子,甚么话也不说,吃完了饭就睡。如此一连过了四五天,风声已传到鲍老拳师耳朵里。
这天早晨,江志升推病未到。
马志贤等五人练完了武艺,干完了事,老拳师就对众人发话,严厉地说:“听说江志升在南山姘识著一个妇人,可有这事吗?你们不准瞒我!”
这样的话一问出来,大家全都面面相觑,尤其是马志贤,替著他妻子的表姨丈捏著一把汗。只见鲍志霖推了刘志远一下,说:“你说呀!你不是全都知道吗?”
刘志远吓得脸色煞白,他不敢隐瞒,就说:“我也是听别人说,江志升与城里的卢家小媳妇不清楚。卢家的小媳妇前几天回娘家,住了不到两天,就由娘家跑到南山下郭老婆子的家里去了。现在娘家叫她回婆家,她不回去,婆家也找不著她。听说郭老婆子是赶驴的褚三的舅妈,褚三天天拿驴接江志升到郭老婆子家,与那小媳妇会面。”
鲍老拳师一听,气得脸上越发紫涨,忿忿地说:“这是甚么事!我的徒弟最忌的是奸盗邪淫。他明知故犯,并且这样大胆,拐匿良家妇女。这是给我昆仑派败坏名声!你们去把江志升给我抓来!”
老拳师分派下这话,大家虽有的心里还在踌躇,可是没有一个人敢怠慢,也没有一个人敢劝解。由鲍志霖领头,他先抄起一口单刀,说:“你们得带上件兵器!”
于是旁人也抄刀的抄刀,提棍的提棍,一齐往北去了。共合是五个人,鲍志霖领路,刘志远、陈志俊、秦志保、马志贤在后面跟著。
前面的几个人全都气势汹汹,仿佛奉了师父的命令,就再也不念师兄弟的情份。马志贤的心里却十分作难,而且非常着急。他先赶过去劝鲍志霖说:“师弟,虽然师父生了气,可是你们只要抓著他,叫他见师父去就得了。千万别伤了他!”
刘志远也说:“这件事是我给说出来的,你们要伤了他,他可就恨上我来。他那人心狭,以后一定要找我报仇!”
鲍志霖却冷笑着向刘志远说:“你怕甚么?我爹收徒弟有规矩,犯了淫戒,非死不可。胡志凯怎么死的?常成高为其么短了一只胳臂?蒋志耀为甚么剜去一只眼睛?”
马志贤赶紧求鲍志霖说:“兄弟,现在这件事只有求你给说情。你求师父打罚他也可以,千万别弄伤了他,总应当念他年轻无知!”
鲍志霖依然冷笑道:“你也别护著你的亲戚,这事没办法。就是我爹饶了他,别处的师兄也不饶的,要不然就不公道了。怎么胡志凯该死,他就该饶?”
说话之间,已来到江家的门前。马志贤捏著把汗,鲍志霖就上前打门。待了一会,江志升的妻子黄氏把门开开。她一见众人都拿著兵器,就吓得身上打颤,赶紧问说:“甚么事?众位哥们有甚么事?”
陈志俊和秦志保同说:“我们找志升,师父叫他去,有话要对他说!”
黄氏战战兢兢地说:“志升他一早就出去了,上师父家里练武去,直到这时还没回来。”
秦志保说:“今天他就没有去。”鲍志霖说:“费甚么话!咱们进去查一查,他一定是藏起来,不敢见咱们。”
当下由鲍志霖领头进去搜查。
那马志贤急得向黄氏暗暗跺脚,黄氏也吓得面无人色。
鲍志霖带著众人到屋里搜查,连床底下都查过了,确实没有江志升的踪影,就向刘志远说:“他一定是到南山下会那个媳妇去了,咱们快去捉他。捉奸要捉双!”
说著带领众人又往门外走去。才出了门首,忽见江志升的大儿子提著一杆梢子棍由村外跑来。他也不知道这些人到他家来甚么事,他只见拿刀的、拿棍的,觉得非常热闹。他便舞动梢子棍跑过来,高声喊道“你们敢跟我比武!”众人也不理他,依旧由鲍志霖领头,就出了村子往南走去。
由鲍家村往南山还有七八里路,沿途所过尽是麦田;偶尔遇著一湾流水、一座板桥,便有人家将溪水引到田里,种些稻子。五个人很快地向前行走,越走离著山根越近。少时就来到山脚下,在西边有三四十户人家,就叫做南山村。
此时是由刘志远在前领路了,进了村子,先找了他的一家亲戚张老大家。那张老大是个卖草鞋的,江志升与卢家小媳妇的事,就全都是他告诉刘志远的。
张老大悄悄地指点了那郭老婆子的门儿,鲍志霖就推著刘志远说:“你去叫门!”
刘志远却有点胆怯,但仗著人多,他就走上前去,把那破门敲了几下。
待了一会,开门了出来的正是个老婆子,鲍志霖站在刘志远的身后,怨声问道:“江志升在这儿没有?”
那老婆子一看,各人手中全都拿著兵刃;就吓得连连摆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鲍志霖一推那老婆子,刘志远五个人就一同闯人。院里只有两间草房,一间是郭老婆子跟他儿子住,一间现在让给了卢家小媳妇。
此时江志升正在屋中,一听见院中的脚步声非常杂乱,就吃了一惊,赶紧推门去看。卢家的小媳妇也探出个娇艳的半身来。
此时鲍志霖把刀一晃,冷笑着说:“哈哈!现在你还能瞒著人吗?师父叫我们来抓你。走!跟著我们见师父去!”
江志升此时的脸都白了,虽然他心里也很害怕,但却不肯在情妇的眼前显出来无能。他便装作不知,问说:“甚么事?师父叫你们这些人来找我。”
鲍志雾气忿忿地说:“你作的事你还不知道吗?你犯了我们的规矩,拐匿人家有夫之妇!你知道这是甚么罪过?杀头!剜眼睛!”
在江志升的身后扒著头的卢家媳妇,一听这话,就吓得哎了一声,娇啼起来,并把江志升的胳臂揪住,不放他跟那些人去。
江志升把情妇推开,摆手冷笑道:“你别怕,不要紧!”遂向鲍志霖道:“不错,这女子是我新弄的老婆。可是也不是私弄的,他娘家婆家的人全都知道。我都跟他婆家的人说好了,过两天我赔他们三十两银子彩礼,他们就退婚,婆娘就接到我家里去了。这件事,谁也管不著,连本地县太爷都管不著!别说师父,我江志升又没拐了你们鲍家的媳妇!”
鲍志霖一听这话,气得他顿足骂说:“好!你敢说这话?你这是骂师父,也是骂我。你娘的!有本事跟著我们走!”
江志丹冷笑道:“我凭甚么跟你们走?”
鲍志霖立刻抡刀要砍江志升;陈志俊、刘志远、秦志保等三个人,也都因他骂了师父,一齐愤怒,要过来抓他。
马志贤用手中的刀将众人拦住,劝解说:“无论如何咱们都是师兄弟,他跟师父学艺也快三年了。他现在骂了师父,咱们叫他见师父去就得了,不必咱们打起来!”又向江志升一半央求地说:“志升,你不可这样。跟我们去见师父,我们一定下跪,给你求情!”
江志升却绷著一张白煞煞的脸,一声也不语。冷不防他一个箭步蹿出来,把马志贤手中的钢刀抢过去,飕地一抡刀。
他向马志贤说:“妹夫你躲开点!”然后他一拍胸脯,向鲍志霖等人说:“我姓江的用不著别人给我求情,师父也管不著我这些事。我又没犯法,谁若想要伤我杀我,那我就跟他较量较量!”
那边秦志保气得抡刀扑过来说:“好!你这样一说,你是不认得师父了?”说时一刀向江志升砍了,江志升赶紧向旁闪去。
鲍志霖又抡刀过来,骂道:“你骂我爹,我杀了你!”
江志升此时已然拼了出去,把谁也不放在眼里,施展刀法敌住二人。
此时那个媳妇就在屋里大喊:“郭大娘!郭大娘!你快去城乡约来!这几个强盗要害江大爷!”
鲍志霖抛了江志升,提著刀向屋中就跑,口中狠狠地说:“我先把你这贼婆娘杀死!”
江志升却一翻身,抡刀直向鲍志霖。只听哎哟一声,钢刀砍在鲍志霖的左肩上,冒出来鲜血;那鲍志霖立刻摔倒在地。
马志贤恐江志升再砍第二刀,他徒著手赶紧跑过去。
江志升却翻身抡刀去与刘志远、陈志俊、秦志保三人拼斗,随杀随往外走。
到了门外,江志升的刀法越发施展开了。
刘志远等都是他的师哥,都比他学艺的日子多,但本领却不及他;尤其是秦志保抡著一口刀,手脚全都乱了。
江志升抖起精神,一口钢刀如闪电似的前遮后护,并时时用毒辣的手段向对方猛削狠刺。
战了几回合,又听一声惨叫,秦志保手腕上也吃了一刀,甩著鲜血,跑到一边。
江志升又逼近刘志远,飕飕几刀砍下!刘志远也眼看着就要不能招架。
这时马志贤提著鲍志霖的那口刀奔出来,拼上前去将江志升手中的钢刀架住,又向刘志远、陈志俊摆手道:“不要动手了!咱们鲍昆仑门下的徒弟,从没有自己跟自己拼命的!”又向江志升问道:“志升,你可太任性了!本来是很好办的一件事,现在且叫你弄得倒不好办了!”
江志升此时自觉武艺实在高强,哪里肯听马志贤的责问。他冷笑着,一拍胸脯,说:“有甚么难办?鲍振飞若不服气就叫他来找我。从今天起,我江志升与他断绝师徒之情,他再也管不著我的事情!”
刘志远和陈志俊一齐收住兵刃,连说:“好了,好了,只要有你这句话我们就不再跟你呕气了。我们回去把你这话告诉师父。”说著,两人先进到门里,把受伤的鲍志霖搀出来,随就带著秦志保走了。
这里江志升怒目见那四个人走去,他还不住捉刀冷笑。
马志贤却急得顿足道:“志升,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人!如今你作出这事来,我也无从庇护著你了。我劝你快点走吧!顶好离开汉中,到关中住几年去。要不然你在这里必有杀身之祸!”
江志升不但不听,反倒生起反感。他就把刀一抡,怒说:“你不要管我,我自己作事自己当!衙门又没派人捉拿我,我跑甚么?鲍振飞若是找了我来,他既不念师徒之情,我也不再对他客气了!”
马志贤见江志升说话越来越横,他也不由生了气,便顿了一下足,说:“反正我对你是尽到了心!咱们是亲戚,我不忍得叫你惨遭奇祸,可是现在我没法子了,由著你们去吧!”说毕,他连声叹息著走了。
这里江志升进到门中,嘱咐郭老婆子不要害怕,又到屋里,向他的情妇夸示著说:“不要紧!那些人都被我打走了,我想他们再也不敢来了!”
那个媳妇又向江志升撒娇,哭哭啼啼的,叫江志升快些把三十两银子办到,交给卢象,叫他们另娶,她本人好跟江志升成为夫妇。
江志升满口答应著说:“你放心,一两天内我准能办到。”心里却不禁有些发愁。
此时他的怒气渐渐消失,一身的勇气也仿佛随著那些怒气跑远了。他心中十分忧虑,就想:我学了三年武艺,虽然陈志俊、秦志保那些人都不及我,可是我跟鲍老头子交手对敌,恐怕我就要吃亏了!不要说他本人,倘或鲁志中一同来,我就完了!又想到答应卢二寡妇的三十两银子,连给褚三和给这里的郭老婆子,共需四十两。
自己本是个寒家,只有十几亩地叫别人种著,每年收些租银度日。
平日夫妻讲究吃穿,已经掏了不少亏空,如今哪里去凑四十两银子?难道真把地亩卖出去吗?再说,以后的日子还长呢。家里的妻子也不是好惹的,她要知道这些事,岂不要醋海生波吗?因此,江志升心里非常发愁,但他的情妇又在旁迷著他,叫他连眉头都不能皱一皱;他更想不出摆脱情丝及逃遁祸患的方法。
本想要回家去看看,可是又怕鲍老拳师在路上拦截他。他暗自发愁了半天,这时就听院中有人用很苍老而严肃的声音叫道:“志升,你出来!”
江志升在屋中吃了一惊,随手抄刀,他的情妇赶紧把他的胳臂拉住,惊问道:“又是甚么人来找你?”
江志升把他的情妇一推,说:“你不要管!”他拿刀的那只手却有些发抖,面色吓得苍白。走出了屋子,就见院中站的正是鲍老拳师雄壮肥胖的身体,如同一座铁塔一般,花白的胡子飘洒著,紫面上带著杀气;身后跟随著马志贤、刘志远、陈志俊。
老拳师手中抡著他那口昆仑刀,向江志升怒声问说:“你还认得我吗?”
这声音真似在头上打了个响雷。江志升身上发抖,但心中却想出来一个绝处求生的办法,便提著刀恭恭敬敬地说:“我怎敢不认识师父!”
鲍老拳师点头说:“你既然认识我,就还好办,跟著我走!”
江志升无奈,只得点了点头。当下鲍老拳师在前走出门去,陈志俊、刘志远等拥著江志升向外走去。
走出了村子,就在那山脚下旷地之中,老拳师停住脚步,把手中的昆仑刀一摇,向江志升说:“刚才你砍伤了秦志保,你并且说与我断绝了师徒情份,你要叫我来跟你较量较量,这话可是真的吗?”
江志升摇头说:“我没有说那话,师父你想我怎敢说?至于我那鲍师哥跟秦师哥,他们打算在当时就把我杀死,我一时情急,才跟他们打了起来,失手将他们杀伤。”
旁边陈志俊和刘志远一齐都急得顿脚说:“师父不要听他狡赖!”
鲍老拳师从容摆手说:“你们不要多说话!”接著又向江志升冷笑着说:“你不要怕。你杀伤了你两个师哥,那一点也不要紧,正因此可见你的武艺高强。我生平最爱武艺高强的人。至于你说要与我较量,那也不错。三十年来,江湖上没有一个人敢跟我较量,我的手都觉得痒痒。现在有我门下的徒弟出来,竟想跟我比个高低,这倒是件大喜事。来!你可以近前来!我也不用别人帮助,咱们刀对刀较量十合,也不要你赢我,只要你能招架得住。十合之内你还能保存性命,我就扔了刀打折了胳臂,永远也不收徒弟。”
老拳师说了这话,江志升如何敢上手?他吓得上下牙齿乱响说:“我不敢跟师父比较武艺,我没说过那话!”
鲍老拳师不住冷笑,指著江志升,怒骂说:“懦夫!”又问说:“既然这些事你都不认,那么你拐匿良家妇女,犯了我昆仑派的最大戒条,这可是真的吗?”
江志丹咬著牙,点了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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