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头。老拳师一见他点头承认,便不由得胸中的怒火越发高涨,脸色越发紫沉沉的,把眼睛一瞪,两眼里仿佛冒出刀锋似的可怕寒光。他点头说:“好了,你既犯了奸淫,就是死罪。跪下!叫你师哥杀你!”
随向陈志俊一指,那意思是叫陈志俊代他行刑。陈志俊这时却有点手颤,江志升的脸上越发惨无人色。他一时急愤,就把刀一抡,撒腿向南跑去。
鲍老拳师气愤道:“你要往哪里逃跑!”他随带著一个徒弟向南去追。鲍老拳师眼看着就要追赶上了,距离江志升只有两步,他右脚用力一瞪,身子一耸,一个箭步蹿上去,抡了昆仑刀向江志升的背后狠狠砍去。
江志升正是困兽犹斗,蓦地回身用刀去迎。只听当的一声巨响,鲍老拳师的刀重,震得江志丹手腕发痛,立刻扔刀在地。但他却趁势抹头向山上跑去,鲍老拳师依旧愤怒著在后面紧追。
可是到底老拳师现在是年老体肥,加上急气,向山上走了几步,就站住身不住地喘气。
陈志俊和刘志远赶紧上前把他们的师父搀扶住。老拳师气喘吁吁的,脸色由红紫渐渐转为苍白,额上的汗珠像黄豆一般大。他还倔强著,顿脚说:“你们不要管我!你们到山上去,把江志升给抓下来!”
马志贤只得叫刘志远搀扶著师父,他跟陈志俊追上了山,就见江志升已向另一座山岭跑去了。
这里马志贤和陈志俊哪里愿意往岭那边去追,他们就彼此相望,呆了半晌,马志贤就说:“我看咱们追不上他了,再说捉住他又当怎么样?难道真叫师父拿刀把他杀死,那不是要麻烦了吗?”
陈志俊说:“我看师父气的太厉害了,他老人家那身体禁不住。咱们还是先把师父劝回去歇著吧!”
于是两人又下山坡,就说江志升已然跑过山岭不见了。又向鲍老拳师劝解了半天,才由马志贤给提著那口
昆仑刀,陈志俊与刘志远搀扶著老拳师,回到鲍家村去。
鲍老拳师气得在路上还不住吁吁地喘。回到家中,躺在炕上,歇息了半点多钟,脸色方才缓和过来。左肩上受了伤的鲍志霖这时走过来,看慰他父亲。
鲍老拳师气得顿脚,骂他次子是饭桶,说:“平常你不用心学武艺,现在竟叫一个学艺未满四年的师弟把你砍伤,把我气成这样子。这件事若传将出去,岂不叫人耻笑!我四十多年的名头就全都完了!”
鲍志霖掀嘴说:“江志升他决不能跑远了。他在这里有家,过两天他一定回来。要不然我先去把他儿子抽一顿?”
鲍老拳师骂道:“混蛋!你说的这是强盗的话。他犯了咱们的门规,与他的儿子又有其么相干?你快生给我滚开!”说话时就要用脚踢他的次子。
鲍志霖赶忙跑出屋去了。
这里马志贤、陈志俊、刘志远三个人,又向鲍老拳师劝慰。鲍老拳师依然愤怒不息,就向马志贤道:“你今天骑著马,立刻到紫阳去把你那三个师兄叫来,叫他们立刻就来!”
马志贤听了连声答应,心里却不禁为江志升捏一把汗。赶紧出去备了一匹马,先进城回家,见了妻子,就把江志升的事情讲了,然后便催著妻子赶快去找她的表姊黄氏,叫她去见鲍老拳师下跪求情,并惊慌慌地道:“你不知道,在紫阳县我们的二师兄龙志腾、三师兄龙志起、七师兄贾志鸣,都是武艺高强,手段狠辣。他们若是来到,江志升一定要丧掉性命。你快去,千万叫表姊抱著孩子向老师父求情!”
当下马志贤的妻子李氏,赶紧雇了一头驴就往江家去了。马志贤不敢有违师父之命,他就赶紧往紫阳县去请那三一位师兄。
在这时黄氏早知道了她丈夫的事情,因为已有邻居告诉她了。黄氏想丈夫在外姘识妇人,觉得十分可恨,但又想丈夫得罪了鲍老师父,立时便许有杀身大祸,又不住地着急悲痛。她的大儿子小鹤又拿著梢子棍跑到村外去玩耍,小儿子已然睡熟。
她正在忧急无计可施之时,表妹李氏就来了。李氏把她丈夫马志贤的话,都跟表姊说了。黄氏就更是着急害怕,可是又很作难地道:“你讲,平常我也没到鲍家去过,现在我怎么去央求人家呢!”
李氏说:“那有甚么法子?谁叫表姊夫闯下了祸!我给你看着孩子,你赶紧去见鲍老师父。见了他的面就给他跪下。无论如何也得求他宽恩,把表姊夫的命给饶了!”
当下由李氏这样劝讲著,催促著,黄氏又把头发梳了梳,换一件干净的衣裳才走。她出了门还想着:见了鲍老师父,央求央求也倒可以,可是若叫我给他下跪、央求,那未免太难了!我作不到。
少时来到了鲍家门首,黄氏就见由门中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短身汉子,她就上前万福了,问道:“请问,这是鲍老师父的家里吗?我是江志升家的,我来见老师父替江志升求情!”
对面这人正是刘志远,他一听这是江志升的妻子,就道:“原来是江弟妹,得啦!我劝您千万别去见师父碰那钉子了。师父现在气愤极了,甚么人他都不认得了。手里永远拿著他那口大刀,我连一句话也不敢在他跟前说。江弟妹”
讲到这里,他把声音压得很小,又道:“现在就是别再惹他们了!我江师弟他要回家去,弟妹千万劝他赶紧远走高飞,要不然被他们捉住,立刻就是个死。我们也没法子救他!”
黄氏听了,只得擦著眼泪又回到家里。当日那李氏就留在这里为她作伴,也没有甚么事情发生,江志升也没有回家。
次日早晨,老拳师的家里就停止了练武。到了晚间,马志贤就带著龙志腾、龙志起、贾志鸣由紫阳县飞马驰到。
那紫阳县原是出产茶叶的地方。该地茶商云集,整天不断地向关中、川北、济水一带去运输。客商既多,所以镖行的生意也很发达。小小的一县之内,竟有镖店十余家,但字号最大的是“紫阳靖远镖店”镖头中最出名的就是穿云燕龙志腾、推山虎龙志起、破浪蛟贾志鸣。这不但是“紫阳三杰”而且是秦豫川汉之间最有名的英雄。
他们全都是鲍振飞老拳师的弟子,当日他们应命来到,老拳师就道:“江志升犯了门中的规矩,不但奸淫良家妇女,而且杀伤师兄,藐视师专。详细的情由,你们可都听过志贤讲了?”
龙志腾等三个人齐都恭恭敬敬地道:“我们都听马师弟详细讲过了。”
鲍老拳师点头道:“好,限你们十天之内把江志升给我捉来,如若不能活捉来,就把他的首级割下来见我!”此外再没有旁的话。
龙志腾等三人答应了一声,当时便各带兵刃往南山上搜寻江志丹去了,到晚间才回来,就住在师父家中。
又过了三四天,在山上却寻不见江志升的踪影。在那山下,郭老婆子家中住的卢家小媳妇,已回到巩家庄娘家住著去了,并听说她婆家和娘家已打了官司,官人也到江志升家中来过两次,但却捉不著人,有人讲江志升已跳下山涧死了,又有人讲他一定是过了山岭往川北去了,除非这鲍老拳师病故,他才能够回来。
这些话传得满村中的人都知道了,就有人告诉了黄氏,黄氏就日夜的哭啼,弄得那怀抱中的小孩也病了。只有她那大孩子江小鹤,对于这些事竟像全然不觉,每日还是提著梢子根到各处去玩,拿著那杆棍子见树打树,见墙打墙,弄得村子里的狗一瞧见他,夹著尾巴就跑。
村里的孩子们也不下四五十个,还有许多都比他年长的,简直没有一个不服他、怕他。
这天他吃完午饭,就出门去,直到天黑时方才回来。他长得有点像他父亲,但那比他父亲还要英俊的长阔脸儿,满是汗泥和血,衣服也撕破了。但是他一点也不哭,气昂昂地走回来,把梢子棍一扔,又仰著脸看了看那挂在墙上的钢刀。然后,他把破衣裳脱下来,蘸上水,擦了擦脸上的汗污和血迹,就赤著强健的小膀子,问他母亲道:“娘,还有吃的吗?”
黄氏气得身上发颤,问道:“你,你又在外头跟谁打架了?”
江小鹤仿佛毫不在乎的样子,挺著胸道:“我跟薛家的大牛、二牛,还有七八个人。他们大家伙儿打我一个,可是敌不过我的武艺高强,被我杀得大败。我这头上的血是被他们打的,是中了他的飞镖!”
黄氏吃惊道:“哎呀!他们拿镖打你,镖不是铁打的吗?有尖儿!”
江小鹤摇头道:“不是铁的,是石头的。不要紧,英雄好汉中了暗器不算甚么。娘,我要学武艺去!”
黄氏又生气又着急,道:“你还想学武艺啦?你难道不知道你爹爹的事情吗?你爹爹虽然作了坏事,可是他要不是跟鲍老头子学武艺,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现在他叫鲍家那些人逼得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跑远了。你还要学武艺?”
讲著讲著,她不住地哭泣。
小鹤却忿忿地道:“我爹爹是胆小。就回来!看他们敬怎么样?他们要讲打,我帮著我爹爹打他们!”
黄氏却急得顿脚道:“得啦!得啦!你就别再惹祸了!你不知道那鲍老头子从外面叫来三只老虎吗?”
江小鹤忿忿地道:“老虎我也把他打死!”
黄氏见儿子这样的顽横,心中更加十分忧虑。把饭菜拿过来,小鹤胡乱地吃了一顿,随后他就跑到里间,上床睡觉去了。
这里黄氏收拾了碗著,那小儿子又啼哭了一阵。黄氏安慰了半天,那小儿子方才睡去。在小孩子身边躺著的就是小鹤。
这时小鹤已睡熟了,呼噜呼噜地发出了鼾声来,并伸出一只小膀子来,握著拳头,仿佛在梦中跟谁打架似的。
黄氏把他那只小膀子抬起,塞进棉被里,然后她走到外屋,取出针线来,在一盏黯淡的油灯旁,为儿子缝补那件扯破了的褂子。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觉得一阵凉风由外面吹进来。抬头一看,就见屋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
黄氏吃了一惊,将要失声喊叫出来,但定睛仔细一看,原是她丈夫江志升,便说:“哟!你怎么回来了?”
江志丹那一身绸衣裳现在已然又脏又破,头发也蓬乱著,胡子长了满腮;这几天来他竟变成又黄又瘦。
一进屋来,他就惊慌慌地悄声说:“家里不是还有几两银子吗?你快拿出来给我,我得赶快逃命去!”
黄氏流泪问说:“你要逃到哪儿去呀?”
江志升摆手道:“你不要问,快快把银子拿出来!”
黄氏流著泪,到屋里去开箱取银子。这里江志升就由墙上把那口钢刀摘了,又找出一碗冷饭来,用手抓著往嘴里吃。
黄氏由屋里走出来,手里拿著银子。一看丈夫拿手抓那冷饭吃,她就说:“我给你热一热好不好?还有剩下的菜呢!”
江志升却摆手,一面嚼著饭一面说:“不用,我这就走!”遂由妻子的手中接过银子掂了掂约有五六两,他便揣在怀内。咽下饭去,他却又流出泪来,便伸手握著妻子的手说:“我对不起你!我年轻,作错了事情。可是我没想到鲍家他们竟是这样的凶狠!我若不赶快走远,被他们抓住,立刻就是个死。我到外省要找一个作官的朋友去,将来也许能把你们全接了去!”
黄氏哽咽著,却讲不出一句话来。
江志升说:“我不敢再在此多待,我要走了。无论见著谁,千万不要说我今晚回来了!”说毕他往外走去,忽然又止步问说:“小鹤呢?”
黄氏擦著眼泪说:“小鹤他睡了!”
江志升的意思似乎是他还要看着儿子,可是忽然他又想了想,就叹息一声,开门走去。黄氏将要向外送她的丈夫,江志升却把门拦住,用很恐惧的声音说:“你不要跟我出来!”
当下江志升手提单刀,溜出门去,顺著墙往北走,就像一个贼似的,逃出了村子,就往北飞跑而去。
这时已敲过二鼓,天上繁星万点,银月一钩。料峭的春风吹得江志升身上发冷。路上虽然没遇著一个行人,但沿途各村庄里的狗却都像发现了他,在远近各处汪汪地乱吠。
江志升向北拼命地跑,因为地上坎坷不平,有两次他都摔倒,还有一次几乎失足在水里。他越慌越乱,总仿佛有人在后面追赶似的。有时他真灰心,要将头扎在水田里,叫水将自己淹死;有时他又把心一横,不想逃走了。索性跟鲍振飞那些人拼个死活。
但他究竟是求生心切,便不得不忍耐痛苦,在茫茫的黑夜之下往前走去,直走得脚疼腿软,东方就渐渐发出白色。眼前望见了一座高山,他知道自己已离开镇巴县境了。站住身,喘了几口气,又像是瘸子似的,坎坎绊绊地往北去走。东方的曙色也就渐渐上升、展开。
江志升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狼狈的样子,手里提著一口刀,倘若被人发现,一定认为我是强盗。于是便赶紧把手中的刀抛弃在水田里。然后他依旧忍著腿疼紧紧地往前走去,走到天光大亮,他已然走进了山口。
这山也是大巴山的一脉,虽然不大高峻,但是山路极为曲折、坎坷。
江志升往山里走了有百步,只见小鸟在耳畔乱鸣,苍鹰在头上盘飞,却没遇见一个人。他才略略放了点心,找了块青石坐下,把那已经磨破了的鞋脱下,倒出许多沙砾来;脱下袜子,一看脚上已磨了许多大泡。他用指甲狠心地将脚上的泡全都捏破,泡里面流出许多清水来。
他不敢在此多待,便又把鞋袜穿上。走了几步,觉得两脚越走越痛,简直不能再著地,同时鞋根都提不上了。他又坐在地下,将衣裳里子撕下一块来,扯成了两条带子。一面弯著腰去系鞋,一面心里想,到底我是犯了甚么弥天大罪,被人逼成这个样子?在南山中潜伏了几昼夜,如今又跑到北山来,还不知过了这座山后,是生是死?这样想着,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愤恨,同时身上既是疲倦,腹中又觉著饥饿。
站起身来,像受刑似的,一步一步顺著山路往北去哪。挪了不到几十步,这时就听身后发出“得得”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藉著山谷更显得响亮。震心。
江志升吓得赶紧回身去看,就见身后驰来了四匹健马,前三匹马上全是彪形大汉,后面那匹马上正是苍鬓飘飘,紫脸沉沉的鲍老拳师,江志升一看,吓得他魂魄都飞了,便赶紧扳著路旁的石头,要往山上去爬。只听后面像雷一般的声音喊道:“江志升,你还想跑吗?”
这是鲍老拳师的声音。江志升吓得腿下一软,咕咚一声,摔将下来。他赶紧一滚身,想要再跑,但那四匹马已来到临近。
头一匹马上正是穿云燕龙志腾,他一张深青色的脸,满生著胡须,相貌非常凶狠。马来到临近,他一手勒缠,一手挥起了皮鞭,探起身来,向江志升的头上“吧吧”打下。
江志升觉得头疼目晕,但他还要挣扎著站起来,心里燃烧著一种急怒,他骂说:“你们是强盗”往下的话还没有喊出来,就觉得胸前一阵奇痛,全身发昏。他使力去喊,亦不知喊出来了没有,就立刻躺在地下死了。
马上的老拳师正要摆手,但已来不及了。推山虎龙志起已由江志升的胸中抽出了钢刀来,顺势下马,在江志升的身上擦了擦刀上的鲜血。然后他向鲍老拳师说:“师父!事情办完了,我们回去吧!”
鲍老拳师坐在马鞍上,瞧望着江志升尸体发怔了半天。虽然他的脸色还是那么紫得可怕,但由他的两目中已可看出,是带一点悲悯之色。
旁边破浪蛟贾志鸣亦下了马,他抱怨龙志起说:“三师哥!你把事情办得太急了!问他几句话也好。”
龙志起的黑胖脸上却更显出怒色说:“这样的人,还问他其么话?叫他多喘一口气,咱们昆仑派中的人就全都没脸见人了。”
龙志腾在马上叱责他兄弟说:“师父又没发话,你如何就弄死了他?”
龙志腾气忿地又要和他哥哥顶嘴,却听鲍老拳师喝道:“你们不要吵了!把死尸抛下涧去!”当下三个人一声亦不敢言语,贾志鸣和龙志起就过去抬死尸。忽然贾志鸣由江志升的身边摸出几两银子来,交给他师父。
鲍老拳师接过一看,很轻微,至多不过了六两银子,心里就明白,昨晚江志升回到他家中,一定就是取这点银两去的。
此时龙志起和贾志鸭把江志升的尸身扛走,抛到山涧下,鲍老拳师并没有细看,便拂手说:“咱们回去吧!”当下四匹马就倒转过来,出了山口,飞驰回往鲍家村去了。
鲍振飞老拳师到了家中,不但他的怒气都消了,而且显得精神十分颓废。
龙志腾等三人却回到屋里去饮酒吃饭。鲍志霖扶著一根拐棍,弯著腰到屋里去见他们三人,探著头悄声问说:“怎么样了?追著江志升了没有?”
龙志腾等三人只管喝酒,并不回答。鲍志霖又问:“把他结果了没有?你们告诉我不要紧,我决不能对别人去说!”
龙志腾用酒杯一拍桌子,说:“师弟,你怎么说这话?咱们又不是干绿林事儿的,岂能随便就结果了人?我们跟著师父出去本想要追上他,把他打个半死可就够了,可是没追上;或许你昨天晚上看差了,由他家门里出来的那不是他。”
鲍志霖听了仿佛觉得非常失望,狠狠地说:“那小子早晚不得好死,等著吧,看将来的!”说毕,他抢著斟了两杯酒自己喝了,然后又忍著背上的伤痛,扶著拐棍走出屋去,又要向他父亲去打听打听。
可是,才一拉他父亲住的屋门,就见他父亲正抱著他的侄女阿鸾玩耍。虽然玩耍著,可是他那张苍老的脸上,却显出一种极难看的颜色。
鲍志霖知道他父亲是发了愁啦!就溜回他自己的屋里去了。
当日下午,龙志腾、龙志起、贾志鸣三个人,就一齐辞别了师父,策马回紫阳县去了。他们一走,马志贤等人就发了怔。因为事实已然明显出来,他们一定是把事情已办完了,而江志升是亲戚,他因此亦不敢到江家去了。其余旁的人,如陈志俊、刘志远等人,虽然平日与江志升的感情都不怎么好,但现在亦都有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觉得跟鲍老拳师学武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鲍老拳师这一天之内精神亦十分不好,连午饭都没有吃。睡了一个觉,就到天晚了。他摸了摸身边,那由江志升尸身上搜来的几两银子,还依然存在。暗叹了口气,闷闷地吃过了晚饭,便走出门去。此时天色已然昏黑,村里敲起更锣来,家家都掩上了柴扉。
鲍老拳师走到江志升门首,隔门去看,只见屋中有黯淡的灯光,却没有一点声音。鲍老拳师就从身送掏出几两银子,隔墙掷了过去。心说:这是江志升带著逃命之用的,现在他用不著了,我还给你们,你们家里的人自己用吧!转身走开,才迈了一步,就听门里呱呱的一阵儿啼。鲍老拳师就晓得江志升的身后,尚有一个在襁褓之中的小儿,心里就越发难过,便暗暗地叹著气走回家中。
到了第二天,清晨起来,鲍老拳师依旧一点声色不动,照常教授武艺。但是,他本来是个很刚强的人,从来没有叹过一口气,可是这几日他忽然时时皱著眉来凝想。有时甚么事亦不为,他就长叹。
因此门徒们都觉著老拳师的脾气有些改变了。
陈志俊、刘志远等人全都捏著一把汗,不知鲍老师父又为甚么事情而忧烦。每天大家按时前来学武。练习武技的时候,全都是谨谨慎慎,不敢有一点儿疏忽。练完了武技就分著去作事,喂马的喂马,耕田的耕田。没有一个人敢偷懒,没有一个人敢言笑,因为都提防著老拳师会发脾气来。
过了七八天,这日是鲍老拳师的得意弟子鲁志中回来了。他是头一天晚上回来的,在家里歇一夜,第二天清早就见师父复命。他来的时候一看,门前场子里只有三个人,是马志贤、刘志远、陈志俊,他心里就有点诧异。还没进门,就见师弟鲍志霖由门里出来,歪著膀子,脸上越发黄瘦,好像得了甚么大病。
鲍志霖一瞧见鲁志中,就说:“师弟,你是怎么啦?在汉中玩了个够!”
鲁志中问说:“师兄。你是怎么啦!”
鲍志霖见问,他反倒生气说:“你就不用管了!”
鲁志中又回头瞧着马志贤等人;马志贤等人全都专心练武,不敢说一句话。
鲁志中一看这神情不对,便赶紧走进门里去见师父。
鲍志霖亦随著他进来,问说:“我哥哥的伤怎么样了!”
鲁志中摇头说:“不要紧,现在已能够下地了。”进到屋里,就见老师父才起床,正在喝茶。
鲁志中行过礼,鲍老拳师就叫他在旁边坐下,问说:“志云的伤势怎么样了?”
鲁志中说:“我到了汉中的时候,师哥的腿伤就已见好了,我在那里住了几天。我回来的时候,师哥已能不用人扶著就下地了。他说请师父放心,下个月他就可以回家来看看。”
鲍老拳师点了点头,又问了些关于汉中镖行事务,以及在汉中的他那些门徒的近况,然后就叫鲁志中回去歇息。
鲁志中见师父的精神似不大好,他亦不敢多说话。到了门外,等著马志贤等人练完武艺,就赶过去与他们谈话。他刚问:“秦志保怎么没来?”
马志贤就赶紧向他使眼色。陈志俊亦说:“你就不必问吧!等有工夫我们再告诉你吧!”
这时,鲍老拳师又从门衬走出来,马志贤等又练起拳脚和刀棍。鲁志中又恭谨地对老师父多说了些汉中的事情,他就走了。
在路上鲁志中不住的疑惑,想自己离开这里之后,这里的师兄弟之间一定出了事情,并且还很严重的事。进城回家,就对他妻子说:“师父家里的情形非常可疑。”
他妻子说:“你走了之后,就没有一个师兄再来,我亦不知道那里都有甚么事。”
鲁志中沉思了一会,就望着由汉中给江志升带来的红缎、宫粉、胭脂、绒线等物,心说:回头我给志升送这些东西去,顺便问问他师父家里到底是有甚么事?今天他也没有去练武,莫非他也出了甚么毛病吗?狐疑了一会,少时就用午饭。
正在吃饭的时候,马志贤就来了。
鲁志中赶紧说:“师弟请坐,我还正要找你去呢!为甚么今天我没有见秦志保、江志升?”又指著桌上放著的宫粉等物,说:“这些都是江志升托我带来的,我还正要给他送去,你来很好,交给你吧,我就省得又跑一趟了!”
马志贤看见了那些宫粉、红缎等物,面上立时现出一阵悲惨之色,摆手说:“这些东西就先放在你这儿吧!咱们找不著江志升了。你走了不过十几天,可是咱们这儿就出了大祸。秦志保、鲍志霖全都受了伤,老师父几乎气坏了。我还跑了趟紫阳县,请来龙家二位师兄和贾师兄。他们是前几天才走的。江志升”说到这里,他就掩著头,把近十几天来所发生的事情,全都详细对著志中说了。
鲁志中听罢,吓得他面色连变,发了半天怔,然后他悄声对忠贤说“这么一说,江志升一定是死了!”
马志贤说:“他若不死,师父岂能叫龙志腾他们回去?其实江志升本来有点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不过就是他的家里太可怜了。老婆还不到三十岁,两个儿子,一个十二,一个还不满周岁。虽然家中稍稍有点产业,可是江志升这一走,立刻有许多族人就出了头,要来分江家的产业。你知道,江志升的老婆本是我家的表姊,我们两家原走得很近,可是这些日了我就不敢到江家去了;因为只要一去,他的老婆必是正在哭著!”
鲁志中皱了皱眉,叹气说:“怎么会把事情弄成这样!我临走的时候,江志升托我买这些东西,我就有点疑惑,我还劝过他,想不到”
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说:“不过我看今天师父的精神很不好。这些事,他老人家一个字也没向我提说。我想他老人家是在盛怒之下杀了江志升,现在也许有点后悔了。”
马志贤摆手说:“师父那个人的脾气有多么刚强!他作事哪有过后悔!不过,因为江志升背叛了师父,虽然将他杀死,心中仍觉著不痛快。不然,就是恐怕江志升的族人知道了此事,会到衙门去告状。”
当下师兄弟二人愁闷地坐了一会,马志贤就走了。
第二天鲁志中又到鲍老拳师的家里去,他也谨慎地练武干事,决不提说此事。
又过了许多日子,秦志保和鲍志霖的伤势也好了,师徒们照常教授武技。
鲍老拳师的精神也渐渐恢复,不再感叹,就仿佛根本没有那一场事情似的。可是他们这刀枪群中,缺少了一个江志升。而距此不远,那江家却添了三个孤儿寡妇。
江志升的儿子江小鹤虽浑浑噩噩,整天抡拳耍棒,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耍,但他毕竟是个十二岁的人。这些日来忽然不见了他的爸爸,他的母亲又天天流泪,江小鹤心里就有点纳闷,于是也没有心肠再到外面玩耍去了。
这天,他又问他母亲说:“妈!我爹怎么还不回来?”
他母亲黄氏说:“我没告诉过你吗?你爹到外省找朋友去了,一年二年也许不能回来。”
江小鹤紧紧皱著眉,说“那不行!我要找我爹去!”
他也不知为甚么缘故,眼泪就像雨似地落下。他又看见他母亲抱著他的弟弟喂奶,可是正在暗暗地流泪。江小鹤心里想:一定母亲瞒著我,我得问问别人去!
这天一清早,他就提著梢子棍出门。到了鲍家的门外,就见那鲍老头子正在教徒弟们练把式,他的姨丈马志贤也在那里打了拳。他记得早先他爹也跟这些人在一起练武,并且比这些人都练得好。
江小鹤提著梢子棍跑过去,一把抓住马志贤的大腿,说:“姨丈,我问你一件事,你得告诉我。我爹到底上哪里去了!”
马志贤着急还没有答话,鲍志霖就跑过来,像赶狗似地驱逐江小鹤说:“去!去!哪来的孩子?
小心刀枪把你碰著。去!去!”
江小鹤抡起梢子棍,向鲍志霖的肚子上就擂了一下。只听“吧!”的一声,那鲍志霖双手掩著肚子说:“哎哟!你这野孩子,你敢打我!”
假若此时他的姨丈没在旁边,他真能动刀把这孩子杀了。
江小鹤跳起来抡著梢子棍又要打,马志贤赶紧把他拦住。
旁边的鲁志中、陈志俊等人也都停止练武。
鲍老拳师走过来,把紫面沉下来,怒声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动手就打人?”
江小鹤翻眼看着老拳师这可怕的容态,他却一点儿也不服气,依然抡著梢子棍,顿著脚说:“我来找我姨丈,问我爹上哪儿去了?那小子凭甚么往外赶我?我还要打他!”说时抡著桶子棍,又要打鲍志霖。
马志贤却把他手中的梢子棍握住,但是这孩子很有气力,想把他的棍子夺去也不容易。
鲍志霖也不服气,说:“这孩子打的我真疼!你是哪里来的野孩子?”
鲍老拳师回手一推,把他的儿子推得倒退了好几步。
然后,老拳师又问马志贤说:“这是谁家的孩子?为其么来此找他的爹?”
马志贤发怔地说:“这,这是江志升的大儿子!”
老拳师一听,面色顿然改变,把江小鹤详细看了一看,觉得他的面貌的确像他父亲,并且比江志丹更为英俊。
这时江小鹤趁著马志贤说话的时候,他又把梢子棍抖起来。虽然没有打著谁,可是他的威风凛凛,真像一位小英雄似的。拍著健壮的小胸脯说:“你们谁敢过来,跟我比比武!”
鲍老拳师面上现出笑容,走过去向江小鹤说:“小孩子,你不是要找你的爹吗?你爸江志升本是我的徒弟,这些日他也没到我这里来,我还很想念他呢。你回去问一问你的母亲,她也许能知道你爹的下落!”
江小鹤摇头说:“不!我妈她也不告诉我,我才找我姨丈来。你们要不把我爹的事情告诉我,我就不走。你们也就都别练武了!”
鲍老拳师又笑了笑,他从身上掏出几百钱来给江小鹤,并笑着说:“别闹,我看你这小孩子很好,应当听话。我给你几百钱,你买糖吃去吧!”
江小鹤把钱接过来“吧”地就冲著老拳师一摔,抡著梢子杆说:“我不要钱,我要我爹!你们把我爹找来!要不然,告诉我爹的地方,我就找他去!”
鲍老拳师不由面现怒色,用一双厉害的眼睛看这小孩。
马志贤一看事情不好,就赶紧过去把江小鹤推走。连推带劝,说:“好外甥,你别在这儿胡闹了!我跟你回去,我能告诉你爹的地方。”
江小鹤被马志贤劝走,他还不住抡著梢子棍和他的小拳头,向鲍老拳师示威。
鲍志霖向他的父亲问:“这孩子比他父亲还要可恨,咱们为甚么不打他呢?”
鲍老拳师回手就是一掌,把鲍志霖打了个满面花,接著又一脚,将鲍志霖踢了一个滚儿。
刘志远、鲁志中等人赶紧上前劝解。
鲍老拳师此时又是生气又伤心,骂著儿子说:“你说江志升的儿子跟他爹一样,可惜你却不能跟我一样。你不用像我,只要有刚才那孩子那么点横劲,我也就不至于如此!”
鲍志霖跑到旁边,掩著面,歪著屁股,丧气得像一只挨了打的狗。
鲍老拳师怒气未息,还不住向儿子大骂。
这时他那个孙女阿鸾出门里跑出来,张著两只小手,叫道:“爷爷!爷爷!你别生气啦!”跑到临近,就把她的老祖父拉住。
鲍老拳师气得苍鬓乱动,用手抚摸著孙女的小辫,心里很难过地想:我的两个儿子全都不中用。将来我死了之后,不但我鲍家的武艺要绝传,并且还无人应付仇家。徒弟虽众,但究不可靠。趁著我还能活几年,就把武艺传授给阿鸾吧!
由此,鲍老拳师决定了主意,要把武艺授给孙女。少时马志贤回来了,鲍老拳师向他问了问江家的情形,随后就嘱咐他,叫他在铁铺订打一口尺寸小的、份量轻的单刀,以备阿鸾使用。
由这天起,鲍老拳师又时时叹气。那江小鹤却聚集了十来个村内外的顽劣孩子,都拿著竹竿子、木头刀,常在鲍家门外大闹。
江小鹤为首,指著名儿叫鲍志霖出来跟他比武。
鲍志霖虽然不怕这些,但怕他的父亲,就躲在门里不敢出来。
第三天,秦志保来练武,头上流著血,说是刚才在村外叫江志升的儿子拿石块把他打的。
刘志远来了,身上头上满是土,他说刚才叫江小鹤带著一群孩子把他围住了,大家摆了个土阵,一齐向他扬土。
鲍老拳师听了,却微微冷笑,说:“这个孩子!”
旁边的马志贤却看出老拳师的面色十分可怕。
当日也没有其么事,到了晚间,鲍老拳师暗带著一把尖刀就走出门来。这时已是傍晚的时候,天际云霞像血色一般的鲜红。
老拳师从江家门前经过,向里边看了一眼,然后就走出村子。回首一看,家家屋宇冒出来炊烟,牧羊的人也归去,天色是快黑了。老拳师像一只寻找食物的饿虎似的,两只眼东张西望。春天的晚风吹著他的苍鬓乱动。
待了一会,暮色渐渐厚了。忽见由西边麦田的小径中跑来了一个孩子,手里抡著梢子棍。
老拳师就赶紧迎过去,此时江小鹤还没走出麦田,老拳师已然把他拦住。
江小鹤就瞪著眼,抡著梢子棍说:“你这老头子,你要跟我比武吗?”
老拳师一声不语,嗖地出怀中抽出了尖刀,霞光照得尖刀灿烂夺目。老拳师的眼睛迸出毒火,尖刀举起,心说:“我结果你这小东西,以免后患!”
可是江小鹤并没看出老拳师是要杀他,他喜欢得跳起脚来说:“啊!你这把刀真好!”这一种天真活泼的动作,使老拳师忽然心软了,就缓缓地把刀放下来,笑向江小鹤说:“你很喜欢这口刀吗?我专为等著你,好送给你!”
江小鹤笑着接过刀来,反覆地赏玩。
老拳师忽然心又起了一个念头,我要夺过刀来,就地把他杀死,但这个念头才起,又被另一个念头给压下去,消极地想道:何必!我杀死他的父亲已经够了,难道真要斩草除根吗?俗语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上苍有眼!我鲍振飞已年近七旬,不可再作出狠毒的事了。
当下就仁爱地抚摸江小鹤的头顶,说:“你回家去吧!你不要再想你父亲了。他是到外省去了,他在外面决受不了苦。也劝你母亲不要忧愁。还有,我劝你别再跟我那些徒弟们作对,也别再到我门前去闹!”
江小鹤点头说:“不闹了,送给我这口好刀,我就永远不跟你们闹了。”说著,他一手拿刀,一手拿著梢子棍,跳著脚儿,高高兴与地就跑回家去了。
鲍老拳师看得那小孩子的背影逝去,他又站在麦田襄发了半天怔,但是心里很痛快,就走回家里,也不再发愁叹气了。
到了次日,徒弟们照常来习武,倒没有人受了江小鹤的欺侮。老拳师今天练武技也特别有精神,并叫那年仅十岁的小孙女阿鸾也下了场子,抡抡拳,柠柠腿。练过之后,徒弟们分著去干事,老拳师却单独把马志贤叫到门里。
进到屋中,老拳师就取出几块银子来,说:“这大约有十两重,你给江志升家里送去。他跟我学艺已有三年,因为他犯了我们门中的规矩,把他逼走了。我想他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回来,他的妻子孩儿实在可怜。你先把这些银子给他们送去,以后我还要时常周济他们。”
马志贤一面听师父说著,他一面点头。接过十两银子出了门口,心中却又不禁疑惑,暗想:这老头子安心是甚么呀?把人家的丈夫、父亲给杀了,可又去周济人家的寡妇孤儿,莫非他真是后悔了?
这几天小鹤那孩子跟他胡搅,他也像不怎生气。这可其叫人生疑,到底他老头子安的是甚么心呀?
来到江家门口,一推门进去,就见江小鹤正在院中,手里拿著一把七寸来长的明晃晃的尖刀。他一瞧见马志贤,就跑过来说:“姨丈!姨丈!你看我有一把好刀,这把刀是口宝刀!”
马志贤说:“你这孩子,没事弄刀子玩,非得伤了你自己不可。你是哪儿得来的?”
江小鹤说:“这把刀是你师父鲍老头送给我的。昨天,在快黑的时候,他在麦地里等著我,由怀里拿出这把刀来,就送给我了。”
马志贤听了这话,吓得面色发白,劈手将江小鹤手中的刀夺过来,说:“这还了得!”急忙忙走到屋里,向黄氏说:“表姊!你赶紧带著孩子搬到城里去住,要不然你们可都有杀身之祸。鲍老头子那个人,比老虎还凶,比狼还狠!”说到这里,他不觉气愤得流下泪来。
黄氏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江小鹤又进来跟他要刀。马志贤把刀交给江小鹤,又凄惨悲愤地说:“把刀给你,将来你拿著这个给你父亲咳!你的父亲虽然作错了事情,但他的罪过决不至于”
黄氏见马志贤流著泪,说话又这样吞吞吐吐,吓得她身体不住抖颤,眼泪汪然流出,说:“表妹夫!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这话”
马志贤摆手说:“现在我不能详细告诉表姊。你们母子今天就搬进城去,住在我那里,别再回来了。要不然必有横祸出来!”
黄氏吓得打战,连连点头说:“是,是,我们回头就搬进城去!”
江小鹤却揪住他的表姨丈问道:“甚么叫横祸?你赶紧告诉我!”
马志贤却叹了口气,摆手说:“你就不必问了!你今天随著你母亲进城,就住在我那里。我可以教给你学艺,并教给你打铁。你若是会了打铁,像这样的刀,自己爱打多少就打多少,将来也可仗著那手艺吃饭的。”
江小鹤一听,非常喜欢,跳起脚来说:“好!好!”当日就由马志贤帮助,请来江家的一位族人照著家中,雇来一辆车,拉著许多东西。黄氏母子三人,就进到城内,住在马家铁铺的后院。
到了现在,马志贤完全知道他的师父鲍振飞,原是个极端残忍的人。江志升不用说了,一定是早被他杀死了,这两个小孩子的性命,将来还怕保不住。因此马志贤非常担忧,并且不敢把这些话向别人去说,连他的妻子李氏和黄氏,他都不敢去说。每天见了鲍老拳师,他更是加倍地恭谨,对于师兄弟们尤其是那鲍志霖,他一点也不敢得罪。惟恐有一朝招悯了师父,便要祸延己身。黄氏在他家住著,倒是很平安。
不过,黄氏是个年轻人,平日夫妇的感情又好,自己丈夫一去无踪,始而是思念悲痛,后来渐渐地感情麻木了,照旧地擦脂抹粉,游街逛庙,被她的族人知道了,就造出许多谣言,借端要夺她那十几亩田地。
光阴飞快,不觉又是一年。这时也不知由谁的口中传出来,说是江志升已然死了,是在秦岭山中遇著了强盗被杀死了,并且说有人看见了他的尸身。起初黄氏还是将信将疑,马志贤也把事情隐在心里,决不承认江志升已死。可是后来,马志贤见黄氏有点青春难守的样子,他不禁生了气,心说:真是报应!
江志升生前调戏良家妇女,现在他死后才仅一年,他的老婆便要嫁人。与其将来叫她在我这里作出丢面的事情,不如索性把她丈夫的死讯告诉她,叫她去改嫁吧!于是这天就对黄氏实说了。
他忿忿地说:“表姊,我现在跟你说,江志升一定是死了!表姊,你又是这年纪,你要改嫁也没有人能阻拦你,不过你不能把小鹤带走。小鹤是江志升的长子,我与志升不但是亲戚,而且是三年的师兄弟,我得给他留下这一条根!”
黄氏听马志贤把实话对她说了,她连哭三天,也穿了几个月的孝,可是她后来究竟难耐孤霜,便改嫁了一个开绒线铺的董大。把两岁的孩子小鹭带过去,而把小鹤仍留在马志贤的家中。
此时江小鹤已十四岁了,跟马志贤学了两年武技,已有了一点根底。并且因为每天帮助马志贤打铁,两膀越发有力,身体越发健壮。同时因为他的父亲失踪,母亲改嫁,兄弟离散,这许多不幸遭遇,使他的性情更变为暴躁顽强。每天要在酒铺饮酒,街上混闹,打铁的事也不好好地作,并且与马志贤的妻子李氏非常不和。虽然有马志贤从中时常调解,但是李氏仍是天天地闹气,江小鹤也是时时想走,弄得马志贤非常为难。
这天,是个严寒的冬天,天际洒下来密雪。屋宇和街道平时都是破旧不堪,但此时却都装饰上了白银。
午后,马志贤踏著半尺多深的雪由鲍家村练武归来。一回到家里,满身是雪,两脚是泥,样子十分狼狈。他妻子李氏就抱怨他说:“正经买卖你不做,可天天跑到城外去练武。你的武艺到现在也练了六年多了,学会了些甚么?由武艺上挣过一块钱没有?”
马志贤叹气道:“你哪里知道!现在我也算是骑虎难下,想要不去练武也不行了!早先我投师学艺的时候,因为年轻好事,就想,会点拳脚,能使刀剑,那有多么好?六年以来,我的武艺虽算不上学成,可是走江湖、保镖,也足足够用,老师也想把我荐到外边去当镖行伙计。可是我想,与其在外面镖行里,每节挣上七八两银子,还不如我在家里开铁铺呢!所以有几回机会都叫我放过去了。可是现在我再想那些事也没有了,不但找事找不著,我还不敢不到师父家里去。假如我一不去,老头子就一定生气,他要是一生气,别说咱们以后休想以武技吃饭,就连性命都不保!”
李氏说:“你把你师父怕成这个样子?他也是个人,他能怎样?他杀了人就不偿命吗?”
马志贤直著眼探著头说:“你说甚么?偿命?江湖人把人害了,还有偿命的那一说?江志升”说到这里,他又把话咽下去,就摇头叹息著说:“你哪里知道。我对你说你也是不能明白!”
李氏说:“你还提江志升呢!那都是咱们的好亲戚!他死了,连个尸首也看不见。表姊嫁董大倒很享福,可是小鹤那孩子却没出息,天天招我生气。你那时偏要留下他,留下这个祸,将来可怎么办?”
马志贤说:“小鹤这孩子倒好办,再过一两年他就成人了。看他不好可以叫他走,他到外头也不至于饿死了。”
李氏生著气说:“你倒是顾虑得周到,幸亏小鹤不是你的亲儿子。”
这话李氏说过了也不只一次,马志贤早就晓得妻子嫉妒,当下也不愿意生闲气,就到柜房。他这个小铁铺本来就生意萧条,何况今天下著雪,更没有人来照顾他。本来柜上有两个伙计,前几个月就辞散了,只留著江小鹤和另一个小徒弟看柜。现在只有那小徒弟在小炉子旁,丁儿当地打铁锅,却不知小鹤往哪里去了。
马志贤心说:这个孩子,果然不成材料,叫他走吧!气忿忿地坐在小徒弟的旁边,也帮助打铁锅。
一只铁锅还没有做成,忽见隔壁张家铁铺的孩子毛头,满身的雪从外面跑来,说:“马掌柜,你快去看看吧!你们小鹤在刘三的酒铺里跟人打起来了!”
马志贤赶紧问:“跟谁打起来了?”
毛头说:“跟褚驴子。他把褚驴子头都给打破了!”
马志贤一听江小鹤打了褚驴子,他的心中就是一动,摇头说:“我管不著,叫他们打去吧!谁有能耐谁就把谁打死!”
毛头走后不多时,江小鹤就从外面回来。他身上除了雪之外,并没有一点伤,而且面上毫无怒气,简直不像才与人打过架的样子。他的身子很长,面目虽俊秀,但却是很黑,简直不像是个年仅十四岁的孩子。他见了马志贤仿佛有点惭愧,垂著头,走近前来,说:“姨丈,你歇歇吧!交我来打!”
马志贤一句话也不说,站起来,到旁边坐著歇息,眼看着江小鹤那健壮的胳臂抡起铁锤子来打锅。他的眉头紧皱著,一声也不语,作事仿佛比往日都出力。少时,他已打完了一只锅。
那个徒弟又到庭院去帮助李氏做饭,马志贤刚要问小鹤为甚么又在酒铺与人打架,忽见江小鹤放了铁锤,站起身来,双目流泪。
他把马志贤的胳臂握住,悲痛地问道:“姨丈!我求你告诉我实话。两年前,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是被谁杀死的?”
马志贤听了这话,他心中一惊,同时也十分悲痛,就怔了一会,才说:“我听人家说,你父亲江志升,因为作错了事,犯了鲍老师父的门下规矩,鲍老师父劝他不听,他反把他的师兄鲍志霖、秦志保杀伤。后来,他又恐怕鲍师父的门下人要与他作对,所以他就离家走去,一走就无音信。后来才听人说,他是走在秦岭山中遇见强盗,被强盗把他杀死了!”
江小鹤流泪摇头说:“不是!姨丈你是瞒著我的。刚才我和赶驴的褚三在酒铺里,因为小事打起架来。他打不过我,他就向我大骂。他说”说到这里,江小鹤悲哽不能成声。
马志贤拍著他的肩膀劝解。江小鹤又说:“他说我父亲是被鲍振飞、龙志鹏、龙志起、贾志鸣四个人给杀死的。那龙家兄弟又是姨丈你由紫阳县叫来的,我想你决不能不知情!”
马志贤听了这话,他不禁流下泪来,说:“此事我隐瞒了二年多,曾略略告诉过你母亲。想不到现在外面的人全都知道了!”
于是就把过去的事详细说了一遍,然后又说:“这件事你也不能归罪于鲍老师父和龙家兄弟等人,因为你父亲也有许多不是。鲍老师父生性固执,对待门徒极为严酷,这是谁都知道的。闻说在他年轻时,曾因妻子不贞,被他手刃了。捕在狱中判了死罪,后来因为白莲教匪作乱,城池陷落,他才乘乱逃出,改了姓名在行伍里效力,再后来才入了镖行。现在的鲍志云和鲍志霖,还是那被杀的妻子所生。所以,他生平最恨人贪淫好色。在收徒弟时,第一先提出这一条,如若犯了,便要被他置于死地。你父亲在世时明知故犯,并且欺他年老,要与他争斗,所以他才一怒,派我去请龙家兄弟和贾志鸣。那时我明知龙家弟兄一来,你父亲必有性命之虞,可是我又不敢不遵命前去!”
他说到这里,就被江小鹤拦住,江小鹤流泪说:“姨大不必再说了。姨丈收养我已二载,并将武艺教会了我,我现在已不是小孩子,我岂不知姨丈的恩情?现在我谁也不恨,我就是恨鲍振飞!因为我父亲虽有错处,但决不至有死罪。为何他就可以把我父亲杀死?还有一件事”
说时,江小鹤由怀里抽出一口明晃的尖刀,悲愤著说:“这是两年前鲍老头子给我的。那时的情景我还记得,是天晚了,在麦田里,四下没有人。鲍老头子起先的样子非常凶恶。后来不知为甚么他又下不了手。这两年来我都糊涂著,今天听褚驴子说,我才想起来,原来那天鲍老头子也是要杀我!”
说到这里,江小鹤瞪起眼睛来,手握著尖刀,仿佛立即就要找鲍老头子去拼命报仇。
马志贤摆手说:“你说话声小点吧!告诉你,那天我看见了你的尖刀,你跟我说了鲍老师父赠你这口刀的情形,我就知道他居心险恶,所以我就赶紧把你们母子接进城来。教给你武艺,并不是为叫你报仇,却是叫你防身。可是,这两年以来,鲍老师父的脾气比早先是好多了。他也知道你母子住在我家,时常很关心地向我打听你们母子,我看倒还不是虚情假意另有居心。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咱们又斗不过他!假若你去找他报仇,结果报仇不成,倒许赔上你一条性命,而且还能连累我,因为他晓得你住在我这里!”
江小鹤呆了半晌,拭拭眼泪,随后就跪下给马志贤叩了一个头。马志贤把他搀扶起来,惊讶地问说:“好好的,你这是为甚么?”江小鹤低首垂泪,一声也不语。
待了一会,里院的妇人就喊著:“吃饭来吧!”
马志贤就拍著江小鹤的肩膀,说:“咱们先吃饭去吧,刚才那些话你不要记在心里了。以后只要你好好地干,那就算对得起你的父亲:”说著,二人到里院去吃那黄米饭。
江小鹤盛饭的时候,李氏还在旁用眼瞪他。江小鹤因为心里有事,自己盛了饭就忘了扣上锅盖,李氏立刻骂他说:“你不把饭盖上,凉了,你一个人吃呀?”
若在往日,江小鹤虽然不敢还言争吵,可是面上也要带出气愤的样子。今天却不然,他低著头一声也不言语,面色也不变,就恭恭谨谨地把锅盖扣上。
旁边马志贤倒过意不去,就摆手说:“算了!算了!小事情,小鹤你吃饭吧!”
江小鹤就坐在一个小凳上吃饭,往常他吃饭很多,今天他只吃了半碗,便放下碗箸,说是饱了。
马志贤以为他是心中烦恼,吃不下饭去,便没有怎样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