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张三丰与华山派在暖风岗相约死斗，在江湖上早已是众剑客最瞩目的大事，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朝廷又怎会不知？

    华山派这十几年来自肃清理，剩下的弟子皆与朝廷关系良好，掌门人岳清河甚至受命为元军教头，华山派一行人在蒙元首都当然以逸待劳。至于被朝廷视为眼中钉的张三丰敢不敢赴约，正是群雄议论纷纷的焦点。

    这个大消息，自然也将七索从江湖角落呼唤出来。

    七索逃出了少林寺，虽想跟君宝会面，但在情感上他最希望找着的人是自己亏欠最多的红中，找着了，两人便回到乳家村拜堂成亲，然后一起拓步江湖。但峨眉派只积小案不犯大事，七索要碰着她们师徒实属不易，只好一边劫取官银当作旅费，一边往北随意逛荡。

    好不容易下山，七索有意在实战中磨炼武功，一路上只要遇着了不义之事，七索出手便管，与几个强占民院的道人起过冲突，废了几个蒙古武官胳臂，又消灭了一批好奸淫妇女的盐贩，其中不乏江湖好手与阴险的暗算伎俩，让七索身上多了几个疤口跟可贵的经验。

    上周七索与不杀的徒孙对上了手，不意从他们的口中听得这死斗之约，七索立即留上了神。这斗约乃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盛事，七索猜想好事的灵雪一定会拎着红中与会，届时在围观的人群中相认就是了。

    通往大都的行道旁，一间还算过得去的小客栈里，粗鲁的叫嚣声不绝于耳。七索的耳朵竖了起来。

    “妈的！就别叫爷遇着了那死铜人！竟叫我在粗茶淡饭的少林寺窝了四年之久！”

    “可不是！就算他卸了金漆、化成了渣我也认得出，定打得他废筋断骨！”

    正在吃面的七索头低低地暗自好笑，他认出那熟悉的谈话声分别是少林寺臭名昭著的金轿钱罗汉与黄金右手，都是自己的少林同期。

    自难缠的第八铜人下山后，八百多富家公子便一窝蜂报名闯关毕业，死气沉沉的少林再度忙成一团，今年度毕业生爆大量，不仅像蜈蚣般快速穿过毫无抵御的铜人阵，连木人巷也挤满了人，机关几乎无法正常运作，笑脸版本的方丈干脆叫操作机关的韩林儿等人加入破关行列，一齐毕业下山算了。

    不过说起恶名昭彰，哪能比得起臭名鼎鼎的少林寺第八铜人？幸好七索早有自知之明，已先将自己易容打扮成寻常的逃荒庄稼汉，穿上最破的衣服，还在脸上涂上几抹干泥巴，任谁也不会有兴趣瞧上一眼。

    窝在客栈角落吃着杂粮面的七索静静听着钱罗汉跟黄金右手疯狂骂着自己，正自奇怪懒惰如他俩怎会千里迢迢跑到大都时，几顶轿子陆陆续续停在客栈外头，好几个穿着华贵的公子爷纷纷下轿入店。

    七索头也不抬，便知道他们也是少林的同期。几个公子哥寒暄了几句，登时进入正题。

    “等大伙都到齐了，天一暗，咱们就起轿往暖风岗去，住在大都里的弟兄已安排好视野最棒的位置等着咱呢！”

    “甚好甚好，江湖上都说这场比划是武林年度盛事，但少了咱们这几个少林优等生在一旁点评，又怎能说是十全十美？”

    “可不是？大都的弟兄已备满酒坛数十，咱一边喝酒一边看他们打猴戏。古人说煮酒论英雄，想必就是这层道理！”众公子爷哈哈大笑，笑得七索耳朵都快长茧了。

    在少林如此，下少林亦是如是，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是这番没有见识的谈话？七索听得没趣，弯腰驼背咳出了客栈。

    七索走出客栈，看天色尚早，便想在大树下睡个觉，再慢慢问路朝暖风岗前进。但他才刚找到一棵看来十分好睡的大树时，却见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赤着脚丫子朝自己走来，七索远远就闻到一股酸臭的气味。

    七索并不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但从乳家村行到大都一路上都是逃荒的饥瘦面孔，瞧也瞧得腻了，真要广散银子也力有未逮。

    七索本想来个相应不理，却见那小乞儿笑嘻嘻地站在七索面前，从怀里掏出半个馒头：“刚从庙里逃荒出来的吧？我也是，被住持拿棍子死命撵了出来，正所谓逃荒一家亲，萍水相逢吃个馒头。”小乞儿将馒头递在七索面前晃着“冷的，硬了，但还可以吃。”

    “”七索呆呆地看着小乞儿，又看了看那半个馒头。想来是自己的头发未长，看起来像个被赶出庙的穷和尚。

    “吃吧。”小乞儿微笑。

    “你自个儿留着吧。”七索挥挥手，懒散倒地。他脸色不动，心里却很高兴，这饥荒遍野的人间竟还有这样的温暖。

    小乞儿从没遇过分馒头却被拒绝这样的事，好奇地蹲下，摸摸七索的额头。七索心底好玩，运气上顶，小乞儿登时感觉手背一阵发烫。

    “糟糕，你发烧了。”小乞儿讶然。“走开吧。”七索翻身，不加理会。

    小乞儿点点头，转身就走，如果被传染热病可不是开玩笑的。

    “喂！见死不救啊？”七索开玩笑起身，唤住了小乞儿。

    小乞儿震惊回头，看见七索笑开的模样，立即知晓是被七索耍了个把戏，不是个懂法术的郎中，便是懂武功的行家。

    “瞧你好心，这世道当真少见了。这些碎银子拿去吃几个饼吧。”七索拿了几个碎银扔在空中。那碎银约摸五块，但七索用上了巧劲，每一块都抛得慢吞吞的。那小乞儿身手矫健，几下就将银子揣在手里，然后颇有兴味地打量着七索。

    七索年方二十一，那乞儿年约十六，矮了七索一个头。

    “瞧你这身打扮看样子是新入我们乞丐的，但装热病的功夫高明得很，却又不像会沦为伸手讨钱的份儿。”小乞儿直言。

    “你年纪尚小，难道丐帮没了人才？降龙十八掌很是了得，名垂江湖数百年哩，说不定我就是丐帮帮主，考教考教你来着。”七索无聊，便跟小乞儿攀谈起来。

    “丐帮的人个个背了袋子，袋子越多辈分便越高，你两手空空，自然不是我们丐帮的兄弟。”小乞儿拍拍自己背上的三只干瘪袋子。

    七索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难怪一路上有些背了几只破布袋的乞丐看起来颇神气，原来是丐帮的头面人物。

    “你一身武艺，是哪个门派？是来瞧今晚张三丰跟华山派火拼的么？”小乞儿蹲下寒暄，颇有交攀之意。

    “不错，我正是观战来的，至于身上的武功是哪个门派，我还得跟我朋友商量先。”七索不讳言。

    “观战得挑位子，我们丐帮人多势众，位子有三分之一都是我们事先划下的，要么你入了丐帮，我们今晚优惠你最好的位置，包你不虚此行。”小乞儿竖起大拇指。

    “这样拉人入伙也行？”七索失笑“会不会太随便了？说不定我今晚入了伙，看足了好戏，明早便溜之大吉。”

    “嘻嘻，其实这馒头下了特制的蒙汗药，要是旁人方才吃了，现在不入伙也不行。”小乞儿老实说穿了诡计，自己也笑了起来“但你武功不赖，想来这蒙汗药对你也没用，把道理跟你说明白也就是了。我们丐帮的规矩，一日为丐帮终生为丐帮，你明天跑了也由得你，但你入了伙，这业绩就算在我头上，我往上升便快些，两不吃亏。”

    “哦？”七索当真不解，想是自己久窝少林坐井观天，对其他门派的规矩一概不知，立即问个仔细。

    原来叫花子一入了丐帮便得一破袋为信，日后若拉进九个叫花子入帮才能升二袋弟子，升为二袋弟子后，若手底下的九个叫花子又各自募了九个小叫花子共计九九八十一人，他便能升上三袋。以此类推，要升上四袋弟子便须招募七百二十九名叫花子入帮，直到五袋以上的长老才不以召募人数为提升辈分的标准，而是以为帮中立下的汗马功劳计。待得升上九袋长老，便是辅佐帮主统辖十数万丐帮的顶尖儿人物。后来这个招募人员辈分升级的制度影响甚远，据说后世有种称之为”老鼠会”的利益团体便是仿此而为。

    七索看着小乞儿背上的三只破布袋。“瞧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三袋弟子，真了不起。”七索佩服，拉人当乞丐这档子事不必亲自干也明白有多困难，何况是拉了九九八十一个。

    “好说，要不是大水溃堤，街上也不会有这么多叫花子跑来跑去，加上我这毒馒头，还不手到擒来？”小乞儿嘻嘻笑道，突然街角又晃出两个身手矫健的小乞丐，朝着小乞儿边吹口哨边跑近。

    这两个小乞丐皆背负了两只破袋，看来是小乞儿的下属，一个浓眉大眼，长得比七索还高还壮，却有一张稚气十足的脸。另一个小乞丐长得更加龙飞凤舞，眉毛飞竖、骨架宽大、手脚均比一般人要细长。

    浓眉小丐在小乞儿耳旁说了几句话，小乞儿不住点点头，而宽骨的小丐瞪着坐在树下扇风的七索，面无表情。七索被瞪得不知所以，只好尴尬地看着天上浮云。

    待浓眉小丐说完了话，小乞儿便开口邀请七索：“现在天色尚早，那火拼定在夜半时分，我们丐帮在附近有间大破庙藏身议事。我们帮主为了看比赛也特地从沧州连夜赶来，方才才到，想必也带了好些难得的酒菜，大侠要不过去休憩休憩，有吃有喝总好过这棵大树，就算不想入帮，大家认识一下也是好的。”小乞儿说，看上去是个喜欢结交朋友的人。

    “好。”七索点头，其实浓眉小乞的话他早就听得一清二楚。他心想丐帮人多口杂，一定可以听到更多关于君宝的传闻，那些有趣的听闻要是遇着了君宝，以他略嫌木讷的个性了就算缠着他说，他也说不好，还不如听旁人添油加醋的版本。

    小乞儿甚喜，立即向七索介绍起自己与两位伙伴：“对了，我叫重八，右边这位浓眉小子姓常名遇春，一身的粗力气，左边这个爱瞪眼的姓徐名达，打架也是一等一的，都是我的好兄弟。”小乞儿拍拍身旁两位有如门神般的大家伙，看着七索“不知英侠怎么称呼？”

    七索本想蒙混过去，但一念及君宝拼命为自己打开知名度，可不能辜负了朋友的一番好意，于是大声说道：“太极。”“太极！”重八大惊。徐达与常遇春立刻上前警戒，像是要提防七索暴起伤人似的。

    “正是在下。”七索拍拍屁股站起，徐达与常遇春大为吃惊，一个挥拳一个劈掌，毫不犹豫便往七索身上轰去。

    一眨眼，这两个门神般的人物在半空中翻了一转，重重地跌在地上。

    “天生神力，了不起。”七索佩服道。这敌力越大反噬之劲便越威猛，这两人手劲均无内力迹象，却俱在空中摔了一跤，可见原本的力气就很惊人。七索一边伸脚踢了跌在地上的两人穴道，省得他们又来动手动脚，一边暗暗好笑。君宝到底神通广大，竟为自己竖了这么大的旗子。

    重八一下子便镇定下来，端详着七索的模样。重八不是个精通武功的人才，但他有双天生的识人慧眼，哪一种人适合担当什么事，哪一种人皮肉底下是不是另一个样，他都分辨得清清楚楚，也因此他才能在入帮三个月内就以神速升上三袋弟子，现在距离升四袋弟子只差了两百多人。但重八怎么看七索，都不像是造成丐帮震动的那个太极。”看来我的名声不大好？”七索苦笑。”太极大侠一口应允到本帮聚会，必是心胸磊落的汉子，传言大侠与本帮的过节必是一场误会。”重八松了口气，他见七索的眉头并没有隐藏心事的端倪。若能替丐帮化解一场纷争，他重八在丐帮的地位就更稳固了。

    破庙原先供奉的是八仙，但这些荒年连人都吃不饱了，哪来的供奉？要真有神仙，灾民肚子饿了，也不会介意把神仙煮来果腹。

    缺手缺脚的神像东倒西歪，断垣残壁内倒聚集了好几百名叫花子，个个抓着身上的虱子下酒，臭气冲天，还没沦为乞丐的人避之唯恐不及，连天子脚下的禁卫军都懒得过来巡逻。唯一堪称完整的吕洞宾神像颈上，却攀着两只贴满狗皮膏药的臭脚。臭脚的主人是众乞丐里最臭的家伙，连头发都因太久没洗纠缠成一个黏稠的黑灰色大球，此人便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头、赵大明。

    赵大明年约三十五，体形宽胖，看上去是个吃喝不愁的傻乞丐。他挖着鼻屎打量着七索，挖完了就弹，弹完了便挖，众乞丐个个紧闭双嘴，以免误吞帮主的鼻屎。他已经维持默默弹鼻屎、端详着七索不发一语很久了，久到连鼻屎都快被挖光了。

    七索站也不是，坐也奇怪，要走出破庙又觉得失礼，只好僵着看赵大明挖鼻屎。

    “丐帮帮主是推举最臭的人当么？”过了许久，七索被赵大明多重的体臭熏到有些发晕，忍不住轻声问身旁为自己引见的重八。只见重八一脸尴尬不知如何作答。“是又怎样？你瞧过老虎洗澡么？”赵大明满不在乎地说道，以他的内力修为当然将七索的耳语听得一清二楚。

    “不好意思。”七索讪讪答道。

    “你就是少林那个第八铜人、守猴拳的那个？”赵大明大剌剌直问。

    “是。”七索脸上无光，赵大明却没有笑。

    “你真像传说的日行千里，一下子在少林守关，一下子又偷偷跑出来胡搞？”赵大明狐疑地问，手也不闲着，开始在肋骨上搓泥丸子。

    “还好啦。”七索面红耳赤，回答得很心虚。

    “操你***我不信。不过你既然这么说，我就勉为其难问你吧。喂，臭和尚，你上上个月跑到鹿邑把天鹰旗的扛把子江金牌干掉做啥？他跟你有什么冤仇你非要干不可？”赵大明越说越火，手上的泥丸子也越搓越肥。

    七索暗叫不妙，那个江金牌是谁他怎会认识，一定是把君宝干的算在自己头上。他看着赵大明愤愤的脸色，想必那江金牌是赵大明的老交情。

    “那怎么办，一鱼不能两吃，人死不能复生，既然死都死了”七索不知所措。君宝不可能轻易杀人的，既然取了对方性命，那个叫江金牌的必有可杀之处。

    “好个一鱼不能两吃！这江湖上谁不知道我赵大明要干掉的人谁也不许抢么！害得我白白跑了一趟！”赵大明气得发抖，肋骨上都是红彤彤的搓痕“还不止！我上个月专程跑去沧州砍他妈的裂碑手郑远，结果到了才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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