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同情疯子。
然而这同情立即受试验了,只要疯子向人们走去,人们就立即厌恶的走开。此外还讪笑他,或者毒打他,或者将他幽禁起来,也都是同情的表现。
这来试验人们同情的,就是疯子自己,一切都是他亲自来领受了。就是疯子自己,再来亲自领受一回社会的同情。
他大抵不相信社会是坚硬的,或者知道它坚硬而以为自己比它更坚硬。他大抵不知道自己是违反社会的,或者知道而偏偏反抗它。
疯子唯一使人欢喜的,就是他使人莫可奈何,就是他的想头,他的行为,他失常了的神经都和人们不合。使人们大大不安,却没有办法说服他,除了打他,将他关起来,或者活活地治死他。
疯子唯一使人憎恨的也就在此。
他从此走到发疯。在他发疯的时候显示疯子的正态,也显示社会的正态,显示了一切好心人的正态。于是他肉搏这社会,再走近人们。他想拥抱这真实的社会,他就不会以为他在发疯。
这真实使他大大地欢喜,使他拿出了一切真诚,使他用尽了一切真诚去迎面接一切真实。他爱这样干,这早已使他失常,而他也真的拥抱着社会的真实了。
他的确有点不近人情,因为他太爱追求社会的真实,太爱和社会的真实碰击,而且太爱拿出自己的真诚,用了自己的生命去碰击。于是就看见完全的真实,然而又始终以为还不够真实。
疯子发疯的唯一理由,是以他自己的真实,恰恰碰触着社会的真实。
疯子发疯而不立即死亡,是因为他碰触着真实的一瞬间,他看见真实了,于是他发疯了。
他爱和真实碰触,用自己的真实去肉搏,不畏避一切冷酷,不屈服于一切坚硬,不软化于一切温顺。从这里疯子看见自己是一个强者。
然而他又不相信一切掷来的逆袭,他不甘于这逆袭,他不相信这就是社会的正态,他还以为真实背后还有真实,虚伪之中必有真诚。他甚至碰见坚硬时又想找到温软,遇到冰冷时又想送来暖热——在这里疯子显示出自己的软弱。
他不甘服于自己的弱,也不相信自己的坚强。他还以为自己要更坚强。他从此走到发疯,于是也从此走到灭亡。因为,他是强者,又是弱者。
而这两者,不能并存。
社会就在找着弱者作溃口。它压榨着一切软弱的东西,向着软弱的地方压倒过去——一切软弱的就是一切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魔群所扑击的目标,也就都是种种积脓的溃决的出口。
社会适合于不强不弱者生存。
一切中庸主义者是不会发疯也不会灭亡的。
一切市侩和市侩主义者不会发疯也不会灭亡。
一切聪明的人都不会发疯都不会灭亡。
一切最强者也不会发疯,因为他碰得过社会。
一切最弱者也不会发疯,因为早被压死了。
因此,只有疯子从此走到发疯,也从此走到灭亡。疯子是这时代、这社会的恰好的牺牲者。
这时代、这社会在要求着这样的牺牲,这牺牲是实在的,因此赢得了人们的同情和厌恶,讥笑和虐待。
这本是疯子的命,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