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瓶七

    七

    几乎全班的人都寄希望于换一个班主任，这个毕其峰，别的不说，单是说起话来的蹩脚程度就令人呼吸不畅。然而天不从人愿，到了初二，班主任仍然是这位令人心律失常的先生。

    六班转来个帅气十足，帅里透骚的小伙。

    他自我介绍说叫白马劲，满座哗然，尤其是女生，议论起来凶得不象话，活像抓到贼似的，弄得这位新来的帅哥脸一直红到脚跟：“哇塞，白马王子耶！”“唉哟妈呀，真酷！”“就比流川枫差那么一点点！”“我看是流川枫比他逊一点！”

    脸红归脸红，虚荣心谁都有。那小子陶醉得不知下来，竟摆起了自以为酷的造型，一边还关公似的红着脸，直到有男生受不了这种人格侮辱嗤道：“你是专业模特儿吧。”他这才脸色更加绚烂地下来，坐到最后一排的空座上，牵动着无数镜头（眼镜片而已）跟着转。

    让他这样的专业帅哥坐在既偏僻又无美女，尽是些臭男生的后排，罪过不啻于逼良为娼。那里算得上全球大气污染最严重区域之一了，弥漫着咸鱼般的汗臭味和臭豆腐也似的脚丫味，波及整个教室，影响邻里班级。为了不失时机地踢上几脚球，男生们总是放着凉鞋不穿，整天焐着焖脚的球鞋球袜，上课时就在地上铺张报纸，脱掉鞋袜，踩着报纸来获得凉爽。由此，以上所描述的“异芳”便产生了。毕其峰曾溜达到后方，说这里的气味太熏人了，而那些男生却故作奇怪地说：“怪事，你没来时我们怎么没闻到？”言下之意这味道是毕其峰带来的。毕三无可奈何地边撤退边摇头悻悻道：“你们是‘进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有人回敬：“我看你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于是哄笑声起，毕其峰以迅雷之速撤离教室。

    白马劲皱着眉头收拾书本，呼吸频率曲线比垂危人的心电图还要平直得多。他以最简短的言辞回答陌生人们的种种奇形怪状的问题，不时用手捂住鼻子。毕其峰哪能容忍他受这样的罪，果然没过几天位置大调整便把他调到了女生的包围之中，就像一只蜜蜂被误认为成苍蝇而丢进厕所里，如今又重返花丛一般。这可是最上乘的好位置，不但周围多女生，用她们的香水味替他遮挡了来自后方的不体面的气味，而且地处黄金分割线上，第四排的远近也正适中，可见毕其峰作为数学老师是多么出色。

    张浩转过身对刚搬到身后的白马劲说：“是白居易的后代吧？”

    “当然不是。”白马劲笑笑“他姓白，我姓白马，怎么会是一家？”他对张浩的态度炯异于身后那些臭气的传道士们，大概是因为今天张浩没带报纸或者是拘泥于前方有女生没敢放肆罢了。

    张浩少见多怪：“还有两个字的姓？”但又立刻发现了自己的孤陋寡闻，往脑门一拍，那力度差点把脑浆敲出来，自己补充道：“噢，对了，是有两个字的姓，比如呼延灼，还有慕容世家。”当时水浒和天龙八部正热播，所以他只消一拍脑门就想到了。

    “对，我姓白马。”白马劲肯定，又转问张浩的名字。为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张浩欣然相告。

    张浩觉得此人气度不凡，能结个好交情，将来必然用得上，忙奉承道：“这个名字恐怕只有你配得上了。”

    “是吗？谢谢。你的名字也不错。”他表现得倒很谦虚。

    “我还有两个结义兄弟，他们的名字都很响。”张浩不忘把兄弟的名字也拿出来帮着提高知名度，顺便威风一下“他们是费远城和王炮，怎么样，够响的吧？”

    “的确够响的，尤其那个王炮，能不能介绍交个朋友？”

    张浩遗憾地笑笑说：“他从前也在这个班，不过已经离开了，全家迁去了广州。”

    “真不巧。”

    “他以后会回来的，有机会给你们引见。对了，还有费远城，就坐那儿。”他朝远城指去“和女生说得正开心的那个。”

    “就是坐在刘佳后面的那个？”他说“给人的感觉不错！”

    “是他。咦，你认识刘佳？”

    “那当然”原来他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他们的父亲是最亲密的战友。双方父母曾怀疑过能结个亲家，这足以让费远城忌妒三天三夜，但事实如何，还有待若干年后再研究。

    张浩神经兮兮地问远城：“你知道刚转来的小子姓什么吗？”他敢用一块钱打赌，费远城会说姓“白”

    “复姓白马呗！”费远城故作无所谓的样子。

    “你怎么会知道？”张浩像输掉一块钱似的惊愕，内心里很不服气。

    “是你自己孤陋寡闻，还想考我！把我当成和你一样无知！”其实远城也是最近从马文庭那得知有这么个复姓的。

    “那你知道他和刘佳是什么关系吗？”张浩这下更神秘，他这回敢拿两块钱打赌，能把刚才输掉的一块钱虚拟货币捞回来。

    那一块钱的精神货币果然捞了回来，顺便还发了一块钱的小财。远城紧张地盯着张浩，触电似的问道：“什么关系？”这表情差不多能吓死一只耗子。

    “刘佳没告诉你？”张浩买个关子，很是得意，好像这样就像股票上涨，坐以数票子一样满足。

    “快说！”远城抓紧张浩用力掐，大吼一声，那一声足够吓死两只耗子，顺便吓得路人拨通“110”

    面对远城的最后通谍，张浩表现了大无畏的民族气节：“自己去问刘佳吧！”费远城来了火气：“你小子别和我拽，快说！”

    中国抗战史上应该有这么一种汉奸：先是不屈不挠，后来还是回心转意，光荣地成为汉奸的。

    “是青梅竹马！”张浩像在公布中奖彩票的号码，装作极不情愿却又极情愿地说。

    “谁说的？”这气势吓得旁边一位摩登大妈扭断了又细又长的鞋跟。

    “白马劲他自己说的，不知道有没有水份，有假别找我！”张浩忙辨白，一边忙去扶那位摩登大妈以脱身。

    费远城若有所悟：“难怪！那天他朝刘佳笑！我还以为是朝我笑呢。”

    张浩告诉远城说白马劲愿意和他交个朋友，远城因某些原因正求之不得，拍板成交。

    经张浩中介，费远城和白马劲握了手，两人像苍蝇和臭肉一样投缘，但心眼里费远城不得不防着他，由于刘佳的原故。

    一段时间的相处费远城总觉得白马劲和刘佳并不像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他们甚至一句话也没说过，远城这才稍稍宽心——源于他的自信。

    星期天下午，六班的足球明星们例行公事去体育场踢球，费远城当然不会冒着挨兄弟们责怪的危险而缺席。他扑到球场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这毫不夸张。

    天晴云高，体育场的人却不比往常多，也许是太阳太大的原因。踢球者照常卖力，观看者几乎没有。

    有了一会，费远城发现刘佳坐在阴凉处捧着本书在看，便退出了比赛。

    “佳，你来啦？什么书这么好看，比球赛还精彩？”他见刘佳满脸严肃，心下不妙“怎么啦，不舒服？”

    “是的，不舒服，很不舒服！”稍带火气。

    费远城对她这种生硬的语气表示吃惊，愣了愣，心里有了点数，故作嬉皮笑脸地坐在她身旁，连讨带哄：“怎么啦，我的大小姐！别斗气了好不好，我这不是不踢了吗！”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把踢球的工夫拿来学习，就是不听！你看你现在的成绩，掉成这样！还让我帮你补补，就你这样还想把成绩赶上去？”

    “好了好了，我听你的，以后不踢了，别生气了！”他轻摇刘佳的手臂，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听了这话，刘佳心软了，语气也软了：“真的？说到做到？”

    “当然！”费远城响亮地回答，心里却暗说：“不踢才怪！”

    “再踢怎么办？”刘佳不放心。

    “你说呢？”

    “再踢我就不理你了。”刘佳把费远城的手从肩上拿开，又补充道：“我是认真的！”表情和她的话一样认真。

    远城为之一震，惊恐得差点四脚朝天：“什么？你是说，再踢就怎样？”

    “你要是再踢球，我们就分手！”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远城心想，她这准是一时的气话，不至于那么狠心的，刘佳见他不吱声，语气又软了些许：“我是为你好的，我希望你能把成绩赶上来，难道你自己不想吗？”

    他终于被刘佳说服了，或者说是被她吓住了，跑回球场拿衣服回家，顺便向大家宣布从此挂靴。大伙都笑曰：“今天又不是愚人节，开这玩笑干嘛，再玩会儿吧！”

    张浩见留之不住，带他向大伙说：“刘佳不让踢。”又说“嫂子她也真是的！”远城掉脸瞪他一眼，就跟刘佳离开了。

    回去后费远城左思右想，迫于刘佳的威慑，还是决定不踢了，并且将球鞋都锁了起来以防万一忍不住。

    此后，每次溜到草坪是踢球的人中果然没有费远城了，保安还以为他是知恩图报，自以为脸面大得要用脚盆来洗。由此可见刘佳的话之于费远城有多大的份量。

    毕其峰不知道是闻了什么风还是做了什么梦，星期一的班会课竟莫名其妙地提及“早恋”这话题。他当然不是针对谁，因此话说得较刻薄。因为上次补课费的事费远城得罪了毕其峰，所以在他听来句句都是冲着自己的，耳中极为不爽。

    谈到“早恋”众生议论纷纷，火热得如日中天。有人说道：“求偶乃动物之本能。”或大叫“我们班没这事！”还有人装作如梦初醒的样子四下打听“谁和谁呀？”张浩乘乱瞎捣蛋，以盖过全班的音量发表意见：“早恋，就是提早锻炼。”引来赞同声一片。

    毕其峰感慨：“我想不通，现在就谈恋爱，等到该谈的时候，又都去干什么？”

    张浩说：“现在是演习，到时再来真的。”话音未落定，哄笑声又起，张浩颇得意。费远城没敢大声，只低声赞同：“此话不假”结果遭来刘佳白眼相对。

    毕其峰花了一支烟工夫才使得屋里静得足以听见自己说话。于是他乘着这片刻的相对安静公布了一条令人精神振奋的消息：去年省重点中学验收没能过关，这次又来了。这意味着又可以消停一阵子了。下课铃声还没响起，毕其峰独自悻悻而去，离开了这沸反盈天的教室。

    再说费远城，自从金盆洗脚以来，多次拒绝踢球，这一举动使得球友们深感痛惜，就像印度人失去甘地，美国黑人失去马丁路德金一样。

    但好景不长，刚撑两个星期，他终于食言了。

    星期天上午他在家研读教科书，有球友打来电话请他复出。他违心推脱，但对方抓住了他的弱点，再三蛊惑，终于攻破了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远城被诱惑得热血沸腾，仿佛已经控球在脚，心存侥幸不会被刘佳知道，就摸出钥匙打开存放球鞋的柜子，找出他的老伙计——下岗两周，已经掉了色的球鞋。

    穿上球鞋奔跑起来，这种感觉无与伦比，像是与久别的故人重逢。他无来由地想起王炮，无奈乎这位故人已乘火车去。他又回到这无与伦比的感觉中，激动得又像是去和刘佳约会。他不禁一颤，万一让她知道就麻烦了。“不会那么巧吧！”他企图欺骗自己，得以解脱。

    并不久违的“沙场”就在眼前了，他立刻欣喜若狂地奔过去，却被突如其来的景况惊呆了。

    “啊！”他张大嘴巴，脸颊像烧着了般又红又烫，刘佳正神情严肃地看着他。

    “我我不是来踢球的。”费远城不擅长说谎，所以显得局促不安、破绽百出。他很快意识到不该骗刘佳，又改用温和得不能再温和的口气说：“对不起，我这就回去，请你原谅我！”

    刘佳面无表情，强装不屑地从他身旁走过去。看来她是执意要履行誓言了。但他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与矛盾，只是低下头默不作声，以示说话算数。费远城原先的那股热情顷刻间被扑灭了，继而冻结起来。他本能地追上去，一把抓住刘佳的胳膊一个劲地道歉发誓。可是她仍不予理睬，甩开他的纠缠，只顾走着。

    费远城意识到事情不太好摆平，着了急：“我把球鞋扔了，全扔了，我再也不踢了别走，佳佳等等”他又追上她，几近哀求地说：“求求你，听我说”

    刘佳停下脚步，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分手吧！”

    “不，不要！”他歇斯底里，却无济于事。一阵钻心的寒冷袭得他牙齿打架。他没有勇气再追上去挡住她，呆立着任凭风夹着沉重的悲伤吹打着他，失落在灰暗的精神世界里。

    刘佳上个星期天也来了这儿，费远城确实没来踢球，她很满意，本打算今天不来了，但又有些不放心，为证实费远城真的是可以信赖的好男生，同时也为了证明自己说话是有份量的，带着成就感就又来到体育场。众多踢球者中果然没有费远城，她顿有这多少有捉奸的成分，有些不安，决定以后不再来了。就在她满意而归的时候费远城穿着球鞋出现了，这不啻于晴天霹雳，令她失望之极，为刚才的不安叫屈，甚至觉得自己太自大太愚蠢了以至被愚弄。

    这才她下了狠心要叫费远城记住教训，不顾他的百般解释千言后悔和万句道歉，执意离开了。

    她仔细想了想，只有分手才能刺激他一下，让他认识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她自己也可以清净些，把第一名的位置再从王洁手里夺回来。想到这儿，更觉得有分手的必要了。

    为挽回局势，翌日费远城当众向刘佳道歉，岂料刘佳冷冷甩下一句：“你烦不烦！”让远城丢尽颜面。班长江琴出面制止了费远城继续胡闹下去。

    这样下去除了让大伙看笑话，成功率低之又低，得想个别的办法。费远城垂头丧气，像饿了三天的老狗似的趴在桌上，一副专门挑起别人同情的可怜相。

    于是他写了张字条，口气像是绝笔，约刘佳放学后操场见，大有“否则替我收尸”的隐含义。

    他不知道刘佳会不会赴约，也没敢朝她那边看，只有到时再说了。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混了一个下午，的确是“度日如年”

    铃声刚落，费远城拎起早已收拾停当的书包去了约会处，按照“绅士准则”不可以让女士等男士的。

    刘佳居然来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费远城就像被车撞后发现只不过终生残废而小命尚存般庆幸。

    “有什么要说的？”刘佳手里拿着英语书，不耐烦地问。

    费远城几近哀求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受不了这样的，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的”

    “好啊，那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听了这话，费远城兴奋得像过年。

    刘佳一边翻开英语书一边一边说：“现在学到第八课，给你一天时间把学过的课文都背出来，明天中午背给我听。背得出我就原谅你，背不出就不要再烦我了！”

    “啊？”费远城先是一怔，接着露出绝境逢生的笑，兴奋道：“你说真的？说话算数？好，我一定背出来，我拼了命也要把你夺回来！”不得不佩服他这时候还敢油嘴。

    他一秒也不耽搁，给刘佳一个飞吻，飞也似地跑了。看他又紧张又激动又顽皮的样子，刘佳心事忡忡地笑了笑。

    短短几分钟，费远城有了转机，但是要把这八课课文一晚上背出来也不容易，有些生词竟还不会读，指定要背的他也从未背过。也就是说，这个机会也有可能失之瞬间。

    他忙着往家赶，刚一出校门，有人怕他肩问：“这么急干嘛？”回头一看，是白马劲。不知怎的，他瞧着白马劲就心烦，甩下一句“我忙！”又快步走了，弄得白马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回到家他饭也不吃就关起房门，什么作业都扔开，一直听录音背课文。

    父母对儿子突然变得好学感到难以适从，吃了一惊。老爸怕儿子饿着正要劝他出来吃饭，妈忙制止，以为是自己平时祈祷得多，感动了上帝，给了她一个为学习废寝忘食的儿子，对他爸说：“让他多学点，少吃点饭没什么大不了的。”费父才作罢，只叫了声：“饿了自己出来弄吃的。”

    他背着背着就伏案睡着了，醒来时为自己背睡着大吃一惊，叫了声“糟糕”继续背，丝毫不顾已是深夜三点半。这一夜也不知打了几千个哈欠，总算在上学前背完了。

    这天早上远城匆匆起床匆匆洗漱后抓起书包便匆匆地往学校赶，他刚要进大门，想起肚子还没进货，又折回头进了“胖大叔餐馆”伙计热情招待，费远城刚落座，小笼包、馄饨就热腾腾、香喷喷地上了桌。他是这里的常客，每周一三五吃什么、二四六吃什么，规律早被伙计摸透，因此刚坐下，饭就上来了。

    费远城是独认这一家的，原因是价格便宜份量足，服务态度好，且是老字号，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货色一流。

    他第一次来这儿是冲这店名来一探究竟的。出来招呼的就是眼前的这位胖伙计，但此人充其量二十来岁，怎么也排不上叔辈，顶多叫“胖大哥”正纳闷，里屋出来个大胡子大叔，但并不胖。这人才是主人兼掌厨，而那个胖大哥是他的儿子兼店伙计。可是何来此店名，据说这餐馆起始于大胡子大叔的老头子，在当时确实是名副其实，传到这会儿就名不符实了，但考虑到胖大哥将来也许要继承，就没改。

    这爷儿俩一个手艺好，一个热情风趣，因此生意红火名气也大。费远城要了一笼小笼包，皮嫩馅足，口感一等一，滋味美无比，一口气下肚三笼半，最后是嘴还想吃肚子不允才罢休。学校有个食堂，但他只去吃过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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