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理想的东西小树苗一样从心里冒出来,让我幼小的心灵产生出一阵阵莫名的冲动。我知道,很多年之中,我就是靠着这些血液一样潮汐着的冲动一步步从黄土高原上的山村走到黄土高原上的城市。此刻这些小树苗再度倔强地抬起头来。我看清楚它们的表情疲惫的有些悲哀,它们衣衫褴褛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它们每一片的叶子上写满墨绿色的失望、颓废和沮丧,只在风中无措地颤栗着。
四
我赶紧刹住记忆惯性的车轮,在此刻,在黎明刚刚来到的时候想这些陈年往事是多么地不合时宜。而思想却是个最不听话的东西,你越是不想想起来的东西,它越是往你的脑海里面钻,搅的你烦躁不安。
我真的是烦躁了。这黎明的烦躁也清晰的很够水准。往事像一片辽阔的无边无际的草原,回忆是一匹性情暴躁的烈马,往来冲突纵横驰骋,而黎明中的我既没有套马杆等可以将之降服的物什,也没有能够约束其的绳索。一支烟已经抽完。一支烟抽完的速度是七分钟,也就是说,现在的时间也就在五点十分之前。烦躁如暴雨倾泻而来。
无奈,又把身子往起来提一些,把肩膀靠在床头靠背上,再摸出一支烟来,打火机轻巧的响了一声,一束蓝色火苗幽雅的窜起,烟头红光一闪,狠狠地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与其想要克制回忆的烈马而吃力最终无望地收缩往事的草原,莫如就让这匹烈马扬蹄绝尘扫荡而去。是的,生命活过四十多岁,轻轻地来是真的,可又怎么能够轻轻地去?我想徐志摩的这首诗绝非生命最后的墓志铭,但用它作为一种对生命的态度,甚至用它来做墓志铭都是再也合适不过的。
想到死,便不由地让人想起故乡零零散散遍布在山前山后的一个个坟头来。二叔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能从那些坟头的颜色上分辨出死者故去的大致时间。二叔说,很多人能从坟头上土的颜色看出下葬时间的长短,少数人能从冬天刮过坟头上的风的声音里听出死者现在怎么样。我觉得好奇,就问二叔怎么分辨这种风声,风声有何不同。二叔说人死三年以后,大部分就又开始投生去了,这样的坟已经是空坟,风吹过的速度很快,倏乎一下就不见了。平常的日子看不到,只有在最寒冷的季节,风裹着雪吹过的时候,你看那雪花乱舞,坟头上却看不到几片留下来的雪花,那风吹过也几乎没有声音,那么这些人刚投胎不久;如果风声是空旷的,那么这些人已经成长为大人了;如果声音是连续的长音,那么这些人已经结婚生子;如果声音是断断续续的,说明这个人又已进入老年。如果风声凄厉,那么这个人前生就做过坏事,这会正在受罪,比如挖眼睛、割舌头等等。凄厉的声音如果是很尖的,这个人就是正在受刑,声音低一些的,那就是受刑后在痛苦地呻吟。和二叔说这话时,我大约是十四五岁的样子。尽管上了几年学,也约略知道这个世界上原本是无神的,但农村愚昧落后的因果报应思想更加浓厚的存在着。和二叔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走在深秋里初现着贫瘠而苍凉的山径上,有风吹过,褐色的树叶犹如亡者灵魂的眼睛在四处飘荡。我身不由己地越走越向二叔靠拢。走着走着,天渐渐黑了,星星还没有出来,也看不到月亮,脚下的路越走越黑,我越走越紧张,越害怕,于是,二叔索性就把我背起来走了。
是的,现在回想起来,这很像自己正在经历着的生命,以为真的有好心会有好报,以为善良总可以得到命运的恩赐,以为尽到责任可以求得内心的平和。可是在生命已然经历了一半以后,才渐渐发现,所有的好心得到的却是别人认为你理应如此,善良被认为是你可以承受,于是更多的生活、工作担子加给你,想以尽到责任求得内心平和的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责任无边无际,而生命不会无边无际,越想多做却越做越多,永远没有一个圆满之时,甚至死亡降临,从责任来说,也只能是遗憾了。
尽管现在是黎明,窗子外面的世界一片漆黑,我感觉到死神就在外面的过道里,坐在一个幽暗处,双目炯炯,它在等我,可凡人看不见它,也就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好让我有时间逃避。谁也不知道它会在哪一刻站起身来,不容分说地一把攥住我的手,就往门外扯。我想在那一刻,岂止是不容分说,应该是不由分说,我别无选择,别无机会。或者这很有些仓促,但生命的终止是不会让你犹豫的。犹豫,就是拖延,至高无上的死神绝不会容忍生命在它手里拖延。对死神来说拖延生命,就是渎职。
你看我对死述说得很平静,这充分说明我已经活的不那么在意死亡了,但生对死的畏惧是与生俱来的。我再一次想起和二叔关于坟墓的对话。那时候对付恐惧的办法是就是钻进亲人的怀里,而现在的我能够钻到谁的怀抱?
令我悲哀的是,上帝把我制造成一个经常需要别人照顾的人,可上帝没有为我预备终生的襁褓。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