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

    我时常想起小静放风筝时候的样子。还是个孩子的小静在五月蔚蓝的天空下面对我微笑，她叫我may，她说，may，我的风筝总是飞地最高。她那样对我微笑，于是风轻易地把她的风筝带到很高的地方，像一朵真正的云彩。如同她正在飞扬的头发一样，我也这样对她笑了，我说，小静，你的风筝非常漂亮。在那段被称为是小时候的时间里，天空永远是那样的纯澈——小静这样说，它如同溪水，这样沉静低缓，然后，向着远方流去。于是小静在这里温暖的春风里拉动她的线绳，飞快地奔跑，她的裙子沙沙作响，像飞鸟的翅膀。

    这样许多年过去，我们最后离开了那个村庄，然后在不同的地方居住。我是个记忆单薄的人，对于过去，我这样对小静说，我只记得很少了。那个时候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念高中，几乎每天中午放学后都会一起去食堂吃饭。小静是个安安静静的女孩，穿白色和蓝色的衣服和裙子。她在九月闷热的太阳底下眯起眼睛，并且小心翼翼地从树的影子下面走过。我在她的右边走，然后跟她讲一些无聊的话，常常跟她一起安静。我说，天这么热，不知道会到什么时候。小静在我的左边走，她的蓝色裙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她说，是啊。她这么说，并且微微低着头。

    那时候小静念高二，她在理科班。而我在高一。我们时常穿越操场边缘一棵棵白杨树的阴影然后说话。而，这样无知浅显的生活，存在于我的记忆中，终于会有一天，若小静年少时的风筝那样，轻易地断了线。

    时为二00二年十月，我在一节无聊至极的化学课上给小静写信。我经常在理科科目的课堂上给她抄写诗歌，是我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从杂志上看来的。我写给她一首海子的诗——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神的故乡鹰在言语/秋天深了，王在写诗/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最后我会写上，虽然秋天还没有到来，我们还是要认真期待的。写到这里我会轻声微笑。我想像在我的楼上，小静收到我的信之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我想她也许会笑。

    在一个下着安静的雨的夜晚，我和小静通过电话讲一些非常近距离的话。小静说，may，你给我的诗总是那么特别。她笑，她说，我都看不懂。说这些话的时候小静会安静地呼吸，通过电话她的声音清脆而沙哑，在夜里发出模糊的气息。我听着她的声音，并且想起在很多年以前，小静在五月天空下面的侧脸。于是我对她说，我很喜欢那些诗歌。我们这样说话，到最后，小静会说，我要睡了，再见。然后她把电话轻轻放下——我在另外一头听着茫茫无边的盲音，并且慢慢挂掉电话。

    小静告诉过我，许多时候，她会一个人在她的房间里听齐豫空旷而寂寥的歌曲。于是我想像她的身体被包裹在椅子里，她的头发漆黑而冰凉，在音乐中沉默流淌。那个时候夏天即将结束，小静光着她的脚在地板上走，并且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给我写信。她在信中叫我may，她说，may你知道吗，时间真的是很无奈的东西——我在这边非常想念你，还有以前的风筝。她的信在三天之后到达我的手里，带着柔和的温度。于是我给她回信。我说，小静，你要快乐一点。

    这个时候我想像她写信时候的样子，她的脸是否是非常严肃的，就和在学校做试卷的时候一模一样。

    十个月之后我在寂静的教室里再次给小静写信并抄写诗歌。自习课其他同学都在夸张地做着厚厚的理科习题，我在这样的教室里认真地给楼上的小静抄写北岛的诗歌——分手的时候/你对我说/我们还年轻/生活的路正长/你转身离去/牵去了一盏星光/星光伴着你/消失在地平线上/花开了，花落了/徘徊一屡芳香/雁北飞，雁南飞。洒遍漫天的凄凉/拾起遗忘的湿手帕/托付给早来的风霜/朝你消失的方向/我牵去了一盏星光。

    小静说她非常喜欢这首诗，也喜欢上了北岛。小静看着我微笑，她说，北岛的诗真容易懂。那是高三时候的小静，戴着沉重的眼睛，她在走廊上跟我说话，她说，may，我开始担心了，我怕高考，我怕自己会失败。她拉住我的手，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看着她，说不出任何的话，最后我说，没有关系的小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安静的夜里我再次对她说了这句话。我说，小静，无论如何，你都要坚持下去。小静沉默了一下，她说may，我会认真做的，虽然很难。然后她说，晚上说话真的很安静，可以听到各种奇怪的声音。我笑。我喜欢这样笑，在我想不出词来表达的时候我就会笑。小静于是问我，有什么好笑的。她说may，你总是这样的。我说，小静，你真的要坚持下去啊，只要过了那个六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静在电话里微笑着，她说may，和你说话真的很开心。

    我也笑。夜色迷蒙，天空没有一颗星星，风是安静的。于是我想像在小静那里，她拿电话跟我讲话时候恬静的样子，以及她略显阴暗的侧脸。我把这层意思告诉她了。小静笑了，她说，你的想像力真丰富。我听着小静清脆的笑声，然后她说，我还要做很多试卷。may，再见。接着她放下电话。夜是安静的，嘟嘟的盲音把时间拖地特别漫长。

    高二的暑假小静给我打电话，她对我说，may，我想出去玩，整天在家里很烦。她用一种有些模糊的声音说，我非常想念从前的天空，这里的空气总是那么脏，晚上看不到星星。于是我们决定在一个阴天出去。小静在公共汽车上显得特别高兴。他依然穿着蓝色的裙子，像流动的风。我对她说，真的很好看。

    小静靠着我的肩膀睡去，她在睡之前对我说，要是到了就叫醒我。我说，哦。然后她缓缓睡去，把头枕在我肩上。是八月炎热的季节，沿途的树都是静止的。太阳照在干燥的泥土上，散发出沉闷的味道。通过这样的景色我记起了很久以前的小静，她在春天里展开笑颜，她说may，我的风筝总是飞得很高。当时我们还在遥远的农村生活。我和她喜欢光脚在田间小道上走路，泥土芬芳。小静的头发总是轻易地被风吹起，就像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放飞她的风筝一样。我喜欢看她的侧脸，有着温和而沉静的气息。

    而现在，我们都在长大。小静读着她的理科，她心平气和地告诉我，理科是多么的难学。可是，她固执地对我说，我会努力学好它的。这是小静，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路，做着多的吓人的题目，在夜里跟我讲电话，或者看我摘抄的诗歌，并且轻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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