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听不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教室里显然安静极了。黑板上方硕大的号码牌显示距离高考还有120天,号码是红色的,触目惊心的颜色。紧张。五十几个尚属少年的男孩女孩端坐在堆满书本的位置上紧张地忙碌着,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做习题。无暇他顾。只有一个男孩,倒数第二排的那个男孩,停在那里一动不动,若有所思,脸色凝重。从他拧在一起的眉毛看,想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只见他停在那里只是凝思,偶而在纸上演算几下,又颓然地放弃。如此三番四次后,他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绝望的光芒,于是,他举起了右手。
右手,至我们孩提时代起,我们的右手就被赋予了比左手更重的分量:我们吃饭要用右手;写字用右手;握手用右手;敬礼用右手;即使在厕所,我们伸向草纸的那一只,也是右手;一切的一切,我们都用右手。此刻,那只有着苍白色彩的右手。孤零零地举了起来。在一片石头的森林里面,举了起来。
讲台上的老师被惊觉,施施然往下走来。这是个四十出头的男老师。有着二十余年化学执教经验,戴一副茶色眼镜,一双眼睛躲在其后若隐若现,给人一种不踏实的距离感,个头不高,大概有一米六八的样子。看他走路的姿势,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这是个十分注重举止的老师,他竭尽所能地使他的举止潇洒,即使旁人并不这么认为。
老师终于在男孩桌前站定。男孩微微侧身示意老师俯下来看他手中的卷子。老师俯下身子的时候,男孩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一种叫做古龙的香水。其实他不喜欢这种味道,但他并没有表示什么。他一直是个内敛的孩子。男孩的手按在第十五题上面,轻轻地说:“朱老师,请问这一题应该怎么解答?”老师小拇指微微翘着,拾起躺在桌上的圆珠笔,用那双若隐若现的眼睛看了一眼题目,大概有三点五秒的时间,突然他开口说:“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问我?!”
男孩愣住,他一直在思考题目的解法,没有准备会听到这一句话。他以为听错了,只是愣在那里。他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他的老师。老师眨眨躲在茶色镜片后的眼睛说:“这个问题我已经在课堂清清楚楚地说过了。还要问我干什么?!”这次少年听清楚了。男孩是个倔强的人,自尊心很强。于是他开口说话了,他轻轻地说:“老师的意思是,我不应该问喽?”
这次轮到老师愣住了,只见他的脸色在瞬间变换了好几种颜色,等恢复橙黄色的时候,他迅疾地把手中的笔扔到桌子上,转身顾自走了。一句话都没有说。
男孩觉得有液体在汩汩上涌,像那海水涨潮时的声音,就在耳边翻滚徘徊,他捡起桌上的笔狠狠地扔在地上。笔在地上碎裂成几瓣四下飞散,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教室里轰鸣不绝。四周的同学被惊醒,纷纷转头朝男孩的方向射来各种含义的探究的目光,这些目光在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没发现什么,或者他们发现了什么,但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看到他们的老师正施施然地推门离去,姿势略显呆滞,不如往常那样潇洒;他们只是看到他们的班长瞪瞪地盯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目光中有灼灼的热浪。不知是想要燃烧什么。
每时每刻,世界的角落里面在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它们不过是沧海一粟。对于局中人,它们远不是这样简单。老师老师,这个曾经多么神圣的字眼,在男孩的心目中,就此终结。不可否认,有些东西已经死去,有些东西已经醒来。我们都得承认,一个人性格的形成,有很大的偶然性,有时候一件相当微小的事情,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只是,当黑夜降临又离去,光明消失又来临,人们并没有发现,世界已经不同了。
起码,对于这个男孩,世界已经不同了。
男孩后来变成了男人。他始终没有忘记这一幕。老是会想起来。
他很喜欢唱歌,大部分都唱着张学友的歌曲,不讲究韵律,不讲究节奏,只是淡淡地唱着。很多人都说他唱得不好听。叫他不要唱。他不理会,仍旧淡淡地唱着。
那些认为人只有在高兴的时候才唱歌的人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