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我心

叶。晚风拂过，拂碎一院的花香。

    “我来是要告诉你，我不考军校了，我决定考师范学院。”他说。

    她心中一惊，但仍旧无言。

    “我要考师范学院，你明白我的意思。”他说。

    我不明白，她想说，然而话却脱不出口。只能看这随风款动的一枝柳条，道：“如果那是你的意愿，旁人无权干涉。”

    “我给你写了一封信，请你等我好吗？”

    她垂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笑得伤感：“不要轻易承诺，依着各自的本心吧。”

    转身离去，不带一丝留恋，也不理会别人的伤痛欲绝。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他叫，抑制不住汹涌而上的泪意“我要考试了你知道吗？”

    他将要高考，却在关键时期为一个人心神不宁，受尽煎熬，而她依然无动于衷，吝于一丁点温情。

    这是要挟！而这要挟却牢牢地拉住了她要离去的步伐。如果她还有一点师德心，就应该知道此时怎么做才是正确。

    困扰又一次如浓雾般笼上心头，她道：“若松，不要为这样的事分神了，你要知道，人其实并不是那么不堪一击。”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经历过。”

    “也许吧，我七岁的时候就被送到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学，初中时家中闹得天翻地覆，高三那年彻底分裂。我也想找理由去堕落，但没有，依然按部就班走了过来。不是我坚强，而是我不在乎。若松，我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不要让我成为你的牵绊。”

    她可以抽身离去，而她也准备这样做了，却仍然苦恼不休地解劝着，道出了从未向人道出的不堪。

    她做得够多了，无法再被敲出更多的创痛。

    如果他能够明白的话，忘记，那将是最完美的终结。

    （八）

    暑假终于在预期中到来。尉迟瑾早早地系好背包，意欲四处跑一跑，一观心仪的美景。

    但似乎很难。天太热了，只游了一程，她就恹恹地打道回府，终日窝在自己的小屋里发霉。

    久而不闻的音乐响起，是她那形同虚设的手机。打开来，看到一串不算陌生的号码。

    “尉老师，我是门岗，这里有个人说是你的学生，非要见你不可。。”不理会别人叫错了她的姓，她的注意力很快被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抓住：“瑾，瑾老师，呵呵我是若松，快把我领过去，这里不让进”似乎倒在一边，因为手机里传来门卫“喂喂”的声音。

    尉迟瑾吃了一惊，连忙下楼去。校门口许若松醉醺醺的正和门卫拉拉扯扯，看见尉迟瑾傻笑了半晌才对门卫道：“看见了吗，她是我的老师，我一个人的老师”不顾一切地趔趔趄趄而来。尉迟瑾连忙支住他欲倒的身体，看着他歪在自己肩上的脑袋，咬牙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我要去你那里，我有话对你说。”大嗓门不管不顾地倾诉自己的心思。

    尉迟瑾脸红得要滴出红汁，匆匆看了一眼门卫暧昧的表情，不敢再争，连忙架着许若松踉踉跄跄走向自己的宿舍。

    结果整整一个小时，他先拉着她的手报告自己考上大学的好消息，然后诉说自己的思念之苦以及寻她未得的委屈，接着大段大段地吐露衷肠，用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逼她作出等他的承诺，最后才支持不住，睡倒在她的小床上。

    倚在门边，看向床上沉睡的大男孩，头发散乱地披在额上，安然得像个婴儿。

    不动心吗？当一个人为你酒醉时，当一个人在梦中还渴念着你名字的时候，难道真的如自己所说的不为所动？那心口如暮鼓晨钟般的撼动因何而来？

    从来不曾想过会与一名小男生有所瓜葛，但无常的世事似乎并不依常理而行。从不作如是想的人，却陷入这样的格局中。

    夜幕缓缓落下，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之后，沉睡的眼皮终于慢慢张开。许若松呻吟一声，抱着头坐起，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陌生而舒适的环境。空气中隐隐有一股清冽的玫瑰花香，薄被软软的，像温润的身躯。情不自禁，他抱起被子吻了一下，深深地嗅着上面幽幽的香味。

    “喝点红酒吧，会好受一些。”不知何时她出现了，递给他一杯酒。他接过，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

    “你的衣服已经干了，放在枕边。”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只穿着内衣内裤，赧然的同时，发现有什么东西变了。为什么呢？她肯为他做这些事，也不若以往的冷淡。

    她盛着粥，依然闲适安然。背对着他，长发挽起，有几缕垂下，柔和地贴在她优雅白皙的颈上。

    情潮涌动，他从背后拥住她，陌生的激流顿时窜上两具微颤的身躯，一只碗倒在桌上。他的唇逡巡在她的颈上，无数夜的梦尽在此刻成真。她闭着眼，长睫颤抖，任那火热的吻一路眷恋，覆上她的芳唇，诉尽无言的缠绵。

    突然一道光亮从他目中一闪而过。他抱起她，就要移向就近的小床。尉迟瑾一惊，急欲阻止时，扣门声及时地熄灭了一场可预期的火灾。

    尉迟瑾连忙跳下奔到门边，背对着他平息自己的心跳。良久才问：“谁？”声音平淡无波。

    “尉迟？你在呀，还以为只开着灯没人哩。”门外男声响起。

    “有事吗？”

    “哦，你不是一直想看亚瑟王吗，刚租来牒子，一起看吧。”

    “谢谢，现在不行，改天吧。”

    待门外的脚步声远离后，许若松才一脸警惕地问：“他是谁？”不喜欢有人对她献殷勤。

    “一个同事。”不愿多言，径自收拾桌上的惨状。

    “他喜欢你？”许若松跟前跟后地看着她忙，穷问不舍。

    尉迟瑾摇摇头，抬眼看他一脸的不豫，但仍不打算多做解释。

    “那你愿意等我吗？”这才是他来的目的，拉着她坐在床上，无限神往地想起刚刚几乎演化成激情戏的一幕。

    尉迟瑾依然摇头，走向阳台，凭栏望着夜空中疏落的星子，轻淡道：“我从不承诺。”

    “我以为你会喜欢我！”他失望道，心情开始沉落。为什么？为什么？

    人生最悲哀的莫过于承诺。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都不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这是谁的话，恰在此时浮上心头？张爱玲，那个洞察世事的苍凉女子。

    如果他明白，就应知道，若以后有缘相聚，无须今日承诺。若以后定然分离，今日的承诺便只是一种讽刺。

    山盟海誓来自于一霎那的情动，无法成就长久的愿望。

    何况他们之间是不对等的，经历不对等，学识不对等，年龄不对等，连心态都不对等。种种的不对等注定了以后必然的结局。如果他的爱慕只是由仰慕而来，那么以后的阅历会让他明白，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而那种结果，更无须承诺。

    （九）

    她的qq依然会在夜晚高挂。因为她的好友精练纯粹，她可以安然地任头像亮起，不怕被无聊人士打扰。他则是隐身的，可以在任何想要的时刻去扣访她。

    他事无巨细地报告自己身为大学新鲜人的见闻与想法。热情洋溢得乐于诉说而疏于倾听。她向来不习惯展露自己，所以任她讲述。两人有时也会通电话，不过电话中多数是他的声音，她只在转折处做个引导，他便滔滔不绝地径自讲下去。

    他仍然会要求她的承诺，但仿佛只成了一种惯性的口头语。偶尔也询问一下她有没有看上别人，她不回答，但也不再去误导。结果是她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他对她的了解并无多大进展。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有人喜欢上你时你会怎么办？”某个夜晚，屏幕上显出这样一句话。此时的窗外雪花纷飞，预示着明天将有一个琼装玉裹的童话世界。

    “终于有女孩让你困扰了吗？”

    “她在圣诞节前夕通过电话送给我一首歌。”他并不掩饰。

    原来已经圣诞节了，她恍惚地想，一直在混沌中度日，竟不知不觉与现实脱离了这么长的距离。

    “如果你有丝心动，就试着与她谱写恋曲吧。”她说。

    “你不介意？”

    “介意？不，我一向知道自己的立场，所以从不反对你去交女朋友。”

    终于，他开始注意身边的女生了。当他接触到各色精彩的人物时，她将不再是他视野中的焦点。他将会了解，本质上，她是一个多么平凡的人。

    她说的是真的。许若松知道，心中忽而一阵抽痛。少年时期的迷恋，可以在此时让他嗤之以鼻了吗？那为何心中痛楚难忍？好恨！她总是巴不得把他踢得远远的。无情的女人，如你所愿吧！

    他又陷入热恋了。以他传过来的消息来看，情况已然明了。

    不再喜欢她，但两个人还是朋友吧。当然他还一度恢复到叫她瑾老师，但那种称谓让人起栗，甚至不乏讽刺的嫌疑。久了，无人消受的情况下，也就作罢了。

    他把苦恼的根源打上屏幕：“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咦？情词！这是一阕蝶恋花，仿照柳永的那首‘伫倚危楼风细细’写的。从字面上看，有人生气了，幽怨暗积，同时又夹着复杂的思念。看来作者是一位颇有才情的女子。”

    “她向我传达什么意思呢？”

    “她喜欢你呀，快去表白吧。”

    “我向她表白过，但是她拒绝了。”

    “女生的心事一向复杂，说不定正等着你表白第二次呢。”

    “是复杂没错，所以我才痛苦，我现在开始选修心理学了。”

    “你会如鱼得水的。”她说。以往辉煌的战绩不就是证明？

    “我专门收集了很多心理测试表，来，你也填两份。”

    尉迟瑾一览之下便已明白，唇边勾起一个轻淡的笑：“你想知道什么？不必测试我可以告诉你：抑郁——粘滞型气质，蓝白性格。”

    “我忘了，你学过心理学，”顿了顿“我现在该怎么办？”

    这个不久前还口口声声爱她的男人，却转眼间便迫不及待地列出他的花名单，向她求教追别人的招数了。尉迟瑾简直要为这可笑的情形向天空发出哀鸣。男人一旦作不成专一的情圣，就非要做花心大少来彰显自己的魅力？

    突来的一股疲惫涌上心头，她无力在继续这种无聊的游戏。于是道：“能否追求得到那位小姐，就看你个人的修行了，恐怕我也无能为力。别忘了，我只是一名作题匠而已。”

    作题，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字眼毫无预兆地把两人拉回那段共有的记忆。蓦然回首，才惊觉背道而驰的两个人已走得太远太远。

    自此，一切真的画上了句点。

    “你是一个无情的人。”他说，黯然下线，无法抑制心中波涌的绝望。

    一直以来，他在什么？

    （十）

    不是师生，更不是情人，甚至连朋友也不是的两个关系莫名的人再次重逢应该是什么情景？至少不应是其中一个带怒的情况吧？但对面许若松隐含的怒气确实是指向她。只是她不认为他还有这个权利。

    他去她的宿舍找她，而她坚持约她到一个毫不相干的茶楼。他隐怒，因为明白他被明确地拒绝在她的世界之外。她的小屋是她的私人天地，不轻易为人开启。直到现在他才想到，十九岁那一年，他受到了何等特殊的待遇。自嘲了下，在他留恋花丛这么些年后，他确实没有发怒的资格。

    为什么每当一个女子出现时，他都会惊呼终于有胜过尉迟瑾的人让他追求了，而每次过后又总是意兴阑珊地发现，尉迟瑾仍然高占他心目中的花魁之位。

    他变了，十九岁的他是一个热情固执的小男生，而二十三四的他已学会了深沉。或许经历了一些事，眼中偶尔竟流露出一丝沧桑。三年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足以让一名男生长成男人的模样。

    三年不通音信的人却在此时含情脉脉地相对似乎不合情理。她笑了下，心中微涌起辛酸，问道：“你的同学会怎么样？”

    许若松并不惊讶她何以会知晓，只道：“见了一些老同学，顺便过来看看你。我已经休学了，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不想再读。”

    “你还有不到一年就毕业了。”

    “该学的已经学完，我只是提前工作而已，或许以后有时间会读完最后一年。”

    她点点头，每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何须强求？

    “以前念念不忘地要当老师，后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当老师的理由。所以找了一家公司做事。”他微笑，声音凄凉。

    “如果你是在怨我，我无话可说。”她道。

    “我还有这个资格吗？”他问，手掌不自觉地横过桌面留恋在她的面庞上。

    她是一个善待自己的人，从来都是风轻云淡地将自己打理得很好。而相对的，他把自己搞得很狼狈。为什么在她面前，他总是毫无胜算？只是，他们之间，需要分出胜负吗？

    “以后我随公司出外学习，有一些重要的东西寄放到你这儿。”

    尉迟瑾扬眉，不知他何以会做如此要求。

    “我父母都已搬到外地，这里没有其他可托付的人了。”他的书籍，笔记，照片，他的历史中没有她参与的部分送给了她。

    她轻轻地翻看，美丽的樱花树下，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孩偎在他的怀里，那般契合，像一对金童玉女。

    微微怔忪，手指抚过身后的樱花树，笑得忧伤。

    许若松探索的目光不曾稍离，此时的她，是否会有所在意？

    察觉到他的目光，尉迟瑾回道：“原来你们学校的格局与我曾在的那个学校竟那样相象。”

    “你？”

    “我是h大毕业的，你还不知道。”

    “这就是仿照h大建的学校。”许若松闷闷道。

    “h大的樱花林是最迷人的风景，那段时期的记忆恐怕是我贫乏的一生中唯一值得称道的财富了。”

    “原来你只是在怀念自己的过去！”他说，气愤与失望相继而来。

    与她相处，总是在喜怒之间游移，她还有多少过去他未曾知道的，从未思索过的问题陡然涌现，让他惶然。

    尉迟瑾淡笑，收起他的东西：“我可以先替你暂时保管，等你安顿下来后，我马上给你寄过去。”

    也就是说，连给他来看她的借口都不给。

    许若松变色，心中百味陈杂，不自觉地又让那句话脱口而出：“你果真无情！”

    尉迟瑾别目望向窗外，轻弹着手中的照片，笑得讽刺：“这是到处拈花惹草的人对守身如玉的人该说的话吗？”

    一语中的！击中他的痛处。许若松霍然站起，无力再维持自己的镇定。眼中露出狼一样的目光，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照片，狠狠地摔到地上。紧抓住她的手臂咬牙切齿地低吼：“我是为谁才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说！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我恨你，恨你！”

    这个恨她的人却又不顾一切地死命搂住她，不停地诅咒，在巨大的矛盾旋涡中挣扎。

    “这样的我。。让你失望吗？”她问，被他的激烈搞得头晕目眩。

    他没有回答，或许已经回答了，激情一发不可收拾地吻得她几乎断气。更甚者，重续了多年前不曾发生的一幕，硬是与她燃烧了一回，才平息了自己的怒火与欲火。

    看着睡梦中也紧抱着她不肯放松的男子，尉迟瑾不免想到，何以两人竟会移至他所住的饭店，在她坚持不肯去她的宿舍而他也坚持不肯在茶楼的情况下，从而导致了她引火烧身的下场？

    手指轻抚过他的五官，这个人，其实是对她有情的。那么她呢？在他一次次地过申诉她的无情之后，她就遂了他的心意吧。

    感觉到她的离去，许若松一把把她搂回重新纳入自己的怀中，同时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自然。

    “你后悔吗？”轻抵她的额头，噙住她的目光，他谨慎地问。

    “后悔有用吗？”她不答反问。

    许若松满足地叹了口气。怀抱她的感觉是如此安心，同时喜悦，她终于属于他的事实。

    “你作案都不带工具？”她忽然问道，心惊地想到自己会不会因这一次而带上纪念品。

    “你可没提醒。”神情好无辜。

    “我又没经验！”尉迟瑾几乎叫起来，虽然她是两人中较大的那个。

    许若松邪笑：“我故意的，你可以逼我负责。”趁机引诱，满意地看着她苍白失神的表情。

    她咬唇不语，断然不肯做如是要求。

    “多么骄傲的人，却又该死地令人着迷。”他叹笑“你注定是我命中的克星。大观园的美女那么多，我却独独钟爱那个性情奇特冷淡的惜春。”

    “阁下如不甘心，就请反省自己的口味问题。”她道，开始起身。不让那醇厚迷人的气息侵占心田。一旦当她开始有所依恋，她就会离开。

    她以为她还逃得掉？

    再次徘徊在她的窗下，仰望那一方的明亮，他可以上去与她共度，但他没有，只是温馨而伤感地回忆起那段苦涩而甜蜜的初恋时光。

    她从不曾低头看一眼，也从未发现她的窗下有一个人为她相思流连。因为她只会仰望天空，看星子，看流云，向往空阔与自由。她执意要作流岚，而他将是裁云的人，依着自己的想象，让云焕发出美丽独特的光彩。

    曾经的迷失，让他失去了许多大好的时光，在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后，他还能放开她吗？

    每次坐到考场，她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扫向一个方位，然后任往事纷纭浮现。总是惊讶，何以竟会从此牵绕出连绵不断的纠葛？

    流浪仍然是她不变的梦想，只是懒惰依然。又是一个春天，风飘柳絮，溶入池塘，化为浮萍。

    许多事，起于精彩纷乘，终于无声无息。

    但又如何呢？绚烂过后总是平淡，繁华落尽终归寂寞。一如她，一如世上的种种事迹。

    太多的牵挂，令人悲伤。

    太多的相思，让人衰老。

    放过自己一向是她的选择。或许有一天她会离开，如果她还没有老得走不动的话，她会去追逐流浪的梦想。

    然后累了，找一处山丘，或一道水岭，如同落花，委为泥土。

    孤独是人的宿命。无论那人如何宣称对她的深情，在见惯了种种的背叛与伤害后，她仍不会寄希望于以后的无常。宁可只感动于眼下的真情，然后任心去漂泊。

    流浪，深入骨髓无法根除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