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未了

    　　我的亲慕泰山，与其说是因了它的盛名，倒还不如说是因了它亘古的民气与王气。盛名之下，尚有其实符与不符，因人因境而异。而这种亘古的民气与王气，则凡是亲临过其山的人，皆会有切切的身受，不为物外的褒誉和针砭所增损。

    泰山玉皇顶有庙有钟有鼓，中国是朝廷与太庙讲钟鼓之声。钟声令人起悠深之思，而鼓声则是充实的存在与行动。说不尽汉唐宋明的往事，想不完的前程，古来的圣贤王者与革命的立志，一代人若是闻风应节起舞，钟声便是风，鼓声便是节。

    天绅岩的东北群石峭列如笋，题刻“万笏朝天”我看后也叹那情那境真真是大气，亦从心间生出帝王般的威仪与风范来，觉得那漫山里风吹春野的搅动也都是王天下的，带有隐隐的兵气与贵气。真是一茶一饭一言一行一草一木，皆有历史上的乱离与承平，与我此生在世的忧喜悲欢。

    经石峪俗称晒经石，上刻隶书金刚经，经刻结体宏阔自然、富于变化，康有为誉之为天下“榜书第一”相传这经石峪就是唐僧师徒晾晒经书的地方，我喜欢这传说的喜乐活泼和跌宕成趣，有中国民间的风吹水流花自开。

    又有总理奉安纪念碑，是1929年6月1日为纪念国父孙中山先生安葬南京而建的。碑身略狭而基座宽，顶端是个尖状的碑冒，初看那形状，我心底就猛然一惊，真像是见了中华民国建国大典时的青天白日旗。原来它们的气息竟是相接相通的。

    登仙桥东侧有古洞如棚，可以容马，明代吴维岳大书“歇马崖”旧传吕洞宾也曾在此崖上留墨。又有人传说一黑虬因得罪王母，而被贬囚在泰山洞谷涧，吕洞宾在此饮酒与之相见，见其功德已就，随即挥毫点睛度其升天，那巨虬亦果然化作一条蛟龙腾入云间。

    正史里的记载每每被人厌，皆是因为不曾悟得民间的爱憎，所以没有神话与传说的有生命。这歇马崖的墨与黑虬升天，皆是我的所爱，传说或许固然有些诈假，但是假得入了民间，即刻便又获得了真实和力量，所以皆也是可信可流传的。

    历史的气运，山川草木的节度，皆见于其始动之机，所以李义山诗曰：“日月长新花长生”就藏有这种“兴”和“发”的声息。泰山的民气与王气皆也是如此，史上流传的黎民百姓、英雄美人与圣贤帝王，在千载后被人想也想不完，他们的不在也就如同他们的在，世人对他们，就像对当朝的一枝花，有如梦里般相似。

    英雄美人与圣贤帝王，你何以见了他们当下里会觉得亲？皆是因为你见了他们，就像是见了天地万物，而且就像是见了你自己，有初机混茫、万物尚未然时“廓然无圣”的好。英雄美人自是英雄美人，圣贤帝王自是圣贤帝王，你自是你自己一样的百姓，各自有各自的位，是宾是主万象遂历然，就像大地春阳里风日洒然的无牵无绊。

    历史上的泰山，儒、道、佛三家皆盛极一时，有的自是各自的绚烂与韶华。然而此时此地的泰山，没有佛，没有法，没有道，没有祖师，也没有帝王将相与英雄美人，但又好象是什么都没有失落放开过。即便是仅见岩上几株芙蓉花开独自，亦会觉得这芙蓉花即为帝王将相和英雄美人的现在身，皆是因为人意的烂漫。

    英雄看天下事皆不是他人的事，所以每每成得了大事，才可打得出来江山和伟业。中国文明是动的，就是诗经里所说的“兴”所以有像周秦汉唐般的强大。英雄走的路，是日常平地皆也绝顶。宇宙皆是情事，漏泄的青光是经纶。

    秦始皇统一中国封禅泰山以后，汉代武帝、唐代高宗玄宗、宋代真宗、清代康熙、乾隆等皆在此进行封禅大典。“五岳独尊”“天下第一名山”“无字碑”“天下大观”“万代瞻仰”我喜欢这样的帝王气派和千古封仪，实在可算得上是大手笔，大概也惟有泰山才可承载如此的盛誉。

    诗经里说“泰山岩岩，鲁邦所詹。”齐鲁的青青至今未了，是山石、云松和古柏的功劳，皆也是千百年来帝王圣贤、英雄美人和黎民百姓的功劳，鲁邦故也能起了这种“兴”和“发”的声息，在一茶一饭一言一行一草一木间，皆能继先前之盛，也皆能革天时之命，成就得了伟业和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