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皖南的小镇,我去那里的田野,看午后低飞的蜻蜓,看林间回旋往复的风,看一排又一排古朴整齐的民房,看叫不出名字的树并注视它生长的速度,看到一群又一群黝黑而健康的男孩子,他们在阳光里追逐,拖着风的影子。
在古老的城墙前立住,把耳朵贴上去,听曾经的沧桑变迁在阳光里发出回声,听繁华的过眼云烟,听它倾诉自己的寂寞,听它讲述事物的定数。然后,沿着墙根迂回地走,用手摩挲班驳的砖块,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指被划出一道道小口子。
喜爱无所畏惧的孩子,眼神干净明朗,笑容一如他们裸露的脊背一样无遮无饰,纯粹而透明,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会看到他们认真地注视你,给出令你意想不到答案,然后放声地离去,然后消失在青青的山坳里,只留下田野、蜻蜓、风、民房,以及城墙。
曾经在离开前的一天,守侯在半山里的学校石门前,等待着年轻孩子们的身影再一次经过,我开始迷恋起他们的笑声和满脸稚气里的阳光,就像迷恋小鹿在溪涧里喝水的声音。
不喜欢过于繁华的地方,是因为在心底不喜欢那里自负而麻木的孩子,阴暗而逼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所以会步履匆忙。穿越一条又一条偏静的巷道时,总是会不由得放慢脚步,沉醉于乡人拖着长音的吆喝,迷恋农家院口孔武有力的石狮子,甚至对着小孩子赤脚踏过青石板也会出神。不一样的世界,自然就是不一样的人世。
背着花布书包的少年,吹着口哨从身边走过,闪亮的瞳孔里溢出无尽的快乐和憧憬,不安分的脚步,就像达达的马蹄,满是自然里初生的力量。路边的几株桃树,缀着繁星点点的花瓣,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也依然简静,如同他们的年少时。
溪头的流水哗哗作响,边上有大片大片的桑林,惟有这乡村里的桑树才有这般的高大条畅,发芽抽叶,嫩绿娇艳,照在太阳里,连阳光都成了新鲜的。桑树总叫人想起衣食艰难,倒是哀怨苦乐要从这里生出来,人生才有分量,如许长大的少年,才有英雄豪杰的世间本色。
张爱玲的书里每每说:“走,到日月山川里去。”实在是只有此间走出的少年,才真真最能懂得什么叫日月山川,才明白什么叫山河浩荡、朗朗乾坤,即使眼睛里看到的是城墙砖石的斑斓,也会觉得有非同于寻常的鲜新光洁,见得着迤俪散开的平旷和阳光。
在繁华闹市里,看孩子们写字,便觉有一种矫饰与浮华,敌不得此间的少年,总要笔画平直、结体方正,即使字写歪了,也有性情里的自然和真实。有人说,从一个人小时候的字里最能看出他一生的性情和作为,原也是有此番道理的。
归来的途中,车在山道里颠颠簸簸地上下起伏,闭上眼睛也睡不着觉,于是便开始怀念,那样的小镇,田野,蜻蜓,风,民房,城墙,桃花,桑树,以及那样的少年,大概皆是张爱玲笔下的日月山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