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太太上来看她,"你父兄过两天到纽约去,有没有事叫他们办?"
"没有。"
"热度退没有?"
"那不重要。"
宦太太含笑,"有什么是更重要的?"
"如果我要结婚,你反不反对?"
宦太太紧张起来,"同谁?"
"男人。"
"啐!"宦太太拍打她的手臂,"当然是男人,谁?"
"中国人。"
宦太太吁出一口气,"这倒还好,只要是正当人家,受过教育、职业高尚,有志气的男孩子,对你尊重疼惜,我就喜欢。"
宦楣笑得打跌,"‘只要’,你老人家的条款已是全世界最苛刻的择婿要求。"
宦太太怔怔地,"我并不觉得。"
"刚才你说的几条要旨,宦晖一点也做不到。"
"胡说,我们难道不是正当人家。"
"对对对,我们家是名门。"
"你父亲创业不容易啊。"
那是一定的,宦楣点点头。
"说,你想嫁给谁,是送花来这个人吗,他长得多高多大,在什么地方做事,家里有些什么人?"
宦楣连忙安慰她:"我不过说说而已。"
"不是小邓吧?"宦太太语气充满盼望。
"他!"宦楣笑出来,"他在竞选第一届华人总督之前怎么可脑萍虑成家立室。"
"你说的那个人,我见过没有呢?"
"母亲,我若结婚,一定堂堂正正,把人带到你眼前来,你这可放心了吧。"
"眉豆,这是我惟一的心愿。"
宦楣郑重地应允了母亲。
再同聂君的会的时候,她与他已经有了默契。
他问她:"明天有没有空?"
她想都没想:"有。"
有没有空百分百是人为的,天下没有匀不出的时间,只有不想出席的约会。
聂上游即刻想,这样磊落聪明的一个女孩子,可惜生在这样的家庭,环境若是困苦一点,必定逼她发奋图强,肯定会得出人头地,扬名立万。
聂上游再问:"我不用同别人竞争?"
宦楣只是笑,"我的朋友很少。"
聂君的心软下来,传说中宦家二小姐是一个最容易交的女孩子,流通社交界的故事实在不少,但是他一见她就知道,她心中另外有一个世界。
她原本可以答:"我怕你不是对手,所以给你机会,自动淘汰了你的对手",或是"我不知道你打算决一死战",甚至轻佻调皮如"我干脆把另外一位先生也带来介绍给你如何"。
但是她没有。
她选了一个最朴素的答案,这样的智慧,不知是否来自一颗星。
他请她到一间私人会所。
一进门,宦楣就看见叶凯蒂。
凯蒂穿着件极低胸的裙子,同一位白发男士坐在一起,她对着门口,他背着人,所以宦楣看不到凯蒂男伴的面孔,只从他们亲昵的神情中知道她又找到了人。
真快。
宦楣别过头去。
聂上游立即笑问:"要不要换个地方?"
宦楣想一想:"也好。"
但是叶凯蒂也看到了她,已经扬起手来,笑吟吟向她招呼,并叫男伴看他们。
那位男士转过头来,宦楣不得不颔首。同时心中打个突,那是她父亲好友之一冉镇宾,冉太太最近刚过身。
宦楣低声说:"我们走吧。"
聂上游陪她离去。
在车上他问:"那位小姐,是你男友的女友?"
宦楣自沉思中走出来微笑,"是吗,那是你的女友?"
这等于承认他是男朋友了,他心头一热,但是不露声色,"那么,"他又说,"是令尊大人的女友?"
"家父的女友们从不在本市亮相,况且,也不会是那样格调的人。"
"奇怪,那会是谁呢?"
"假如你留意影剧版的话,你不难知道,那是我兄弟的前任女友。"
聂上游仍然微笑,"我很少留意那一版。"
宦楣喃喃的说:"每次见她,她都有一副不同的面孔。"
聂上游看着宦楣,"你呢?"
宦楣悲哀的摸摸脸颊,"我学艺不精,只得一脸二用。"
聂君听了大奇,"怎么个用法?"
宦楣说:"在家在外,略作变化。"
聂上游只会笑。
宦楣问:"你呢,你此刻是否戴着面具?"
他温柔的反问:"你说呢?"
宦楣伸出手,轻轻抚摩他的五官,"好像是真面孔。"
他握住她的手,"才不是,我是仙女座来的客人,暂时不适宜暴露真面目。"
宦楣轻轻的问:"你们的世界,是否又新又美好?"
"不见得,各有各的难处。"
稍后,他们到海滩边的小陛子去吃饭。
聂君可以感觉得到,某一个人在宦楣的心里仍然占一个位置,他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也知道他俩已经不来往很长的一段日子。
奇是奇在她并没有完全淡忘那个人。
没想到她如此长情,这正是她另一副面孔。
聂上游本来最怕宦楣会挑这样的良辰美景来问一个最煞风景的问题:"请把你的生平告诉我。"
现在他放心了,人们高估了宦楣的身分地位,低估了她的智慧。
宦楣问的是:"把那块陨石的故事告诉我。"
聂君说:"七六年三月八日,吉林省吉林地区降落一场大规模的陨石雨,搜集到的陨石有一百多块,总重量在二千六百公斤以上,这是其中一块。"
宦楣沉吟地算一算,那时,他应该还没有进大学。
他要从头说起的话,他自会滔滔不绝把平生得意失意事全盘托上,他既不说,她就能不问。
宦楣这一点得到她母亲的遗传。
"那你带着它已经很久了?"
"是的,走遍大江南北,东征西讨,都没有失去。"
现在他把它送给她。
聂君仍然在十二点钟之前把她送回去。
在门口他想起来问:"梁国新判两年零九个月的事,你已知道?"
"我读了报纸,一直非常难过,像梁伯伯那样的人,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过活,他家里连浴室的地板都是通电保暖的,洗完澡踏上去不会着凉,毛巾架子也会发热,他最讨厌用冷毛巾,细节尚且这样,更勿论生活上其它的享受了,这下子真是不堪设想。"
聂上游不予置评,过一会儿他说:"听讲以前他同令尊大人十分亲厚。"
"是,他,还有冉镇宾,三人随长辈自上海南下学做生意,过关斩将,一帆风顺,还真的没有遭遇过什么挫折。"
"冉镇宾就是刚才我们碰见的那位白发潇洒中年人吧?"
"家父生辰请客夜你肯定见过他。"
聂君点点头。
宦楣笑:"坐在汽车沙发上也能聊个把钟头,我也实在太爱说话了。"
聂君说:"或者,你只是喜欢与我聊天。"
宦楣点头:"是的。"
聂君忽然问:"谈得来是不是结婚的理由之一?"
"像你这样四海为家的人,会考虑到结婚吗?"
聂君也问:"你呢?"
"我不能振翅高飞,"宦楣酸涩的说,"失去家人的支持,就没有我这个人。"
"这是什么话。"
"没想到我也有我的苦处吧,以你忧患的经历,看我们的烦恼,真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
宦楣忽然握住聂君大而温暖的手,把脸埋在他的手心中。
极年幼的时候,遇到不愉快的事,她时常排开父亲的手,把面孔放进去,那时,父亲的手比她的小面孔大得多,给她许多安全感,真是个避难的好地方,后来,父亲越来越忙,很少在家,她又在大哥的手心中找到安慰。
再接着是邓宗平。
离开小邓之后,多年,她没有重复同一动作,满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永远不再会这么做,谁知,当中隔了一段日子,遇见聂君,她又忍不住,暴露了弱点。
她推开车门,奔进屋内。
不过第二天,她又精神奕奕的穿戴整齐了跟母亲出去应酬。
宦楣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日子。
那是十月十九日星期一。
她们约了几位社交名媛午膳,十二点过十分抵达茶座,不见熟人,满以为小姐太太们习惯迟到,母女俩于是叫了饮品先喝起来。
到十二点半还没有人来,宦楣开始纳罕,莫非记错地点,抑或是搞错时间。
罢在犹疑,只见老司机匆匆进来找人。
宦楣招他过来。
"小姐,周太太说有事,约会改期,她们不来了。"
宦楣扬起一条眉毛,什么大事,吃茶逛街也就是她们的大事了,"统统不来!"
老司机压低声音,"小姐,股票跌停板了。"
宦楣可是一怔,"关你什么事?"
老司机哭丧着脸,"少爷给的内幕消息,我全副身家都押上去了。"
宦楣脸上变色,"快别说了,把车子开过来,我们回家。"
宦太太慌张的问:"跌了多少,到底跌了多少?"
宦楣一手按在母亲手上,"我们上车子去听无线电。"
"可是你爹跟毛豆在纽约哪。"
"他们一定听到消息了。"
宦楣紧紧握着母亲的手,镇静地付了帐,登上车子。
她即刻扭开了无线电。
心不在焉地听了两支流行曲之后,新闻报告员清晰的声音传出来:"美股上周五大跌引发全球股市下泻,本市股市出现自七三年来最大一次跌幅,指数迄今已跌掉四百二十七点,总币值消蚀八百二十亿港元。"
宦楣关掉收音机。
宦晖这次肯定烧了手指。
不过不怕,像往日一样,父亲会得拿着熨伤葯去医他,每次受伤,总能使他乖一阵子。
宦太太不停问女儿:"影响大不大?"
宦楣故作轻松,"爸爸回来,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严不严重。"
宦太太想一想,"他一向控制得住场面。"
可不是。
车内的电话响了,是邓宗平。
他一开口便问:"听说宦先生不在本市?"很明显仍然关怀。
"别急,如果需要赶回来,他已在飞机上。"宦楣停一停,然后轻松说,"多谢你问候。"
邓宗平欲言还休。
宦太太在一旁说:"叫宗平来吃饭。"
小邓听见了,对宦楣说:"今晚我有约。"
宦楣问:"你自己没有损失吧?"
"我从来不碰这些。"
他的确是那样的一个人。
"我们再见。"
车子到家之前,宦楣又找过许绮年,她正在开会,宦楣留言有急事请她即时回话。
能够做的,不过只有这么多。
宦太太一进屋子便说:"眉豆,我累极了,要去躺一会儿。"
宦楣觉得母亲脚步忽然有点蹒跚,连忙过去扶着她。
屋子静得出奇,电话铃响起来,吓得宦楣一跳。
许绮年回话:"宦先生同宦晖今晚十二点钟飞机回来。"
宦楣松一口气,"这件事对钧隆的影响不大吧?"
"据基金经理说,并不至于动摇大局。"
宦娟说:"家母紧张得不得了。"
许小姐在那边诉苦,"我就惨了,三年内不用想周游列国或是买时装换季。"
"算了吧你,谁问你借或赊呢,来不及的报穷。"
许小姐没有回答,宦楣只听见她对身边一个人说:"抛、抛,即时替我出货,不问价一定要沽出!"声音不复冷静。
宦楣呆在那里,许绮年从未试过在她面前如此失态。
"喂喂,对不起,"她又回来了,"你刚才说什么?"
宦楣觉得不适宜同她再说下去,"许小姐,你去忙吧,我这边没有事了。"
她也不再客气,啪一声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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