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兴波坐着司机驾驶的林肯驶进窄巷,巷子两边都是无牌小贩摊档,迎头而来的小型货车不肯让路,两车白板对死,不住吧吧吧吧响号,互不相让。
没上门宦兴波已一肚子气,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家!真不明白一直当小鲍主养的女儿怎么会看上这样的男生,肯定是慈母多败儿的缘故。
正在光火,司机下车办交涉,货车硬是不愿退让,幸亏警察来了,指挥小贩把箩箱等杂物挪一挪,腾出空间,让车子侧侧身驶过。
开货车的是一个小伙子,形容难当,看见宦兴波,得得意意举起手做个粗鲁不文的手势,气得宦兴波跳脚:"看见没有,苦苦纳税帮补这种人!"
老司机想笑但是不敢笑。
停好车子,宦兴波几经艰难,才找到住址。
小小的老式电梯有一股味道,像是有人在里边出过大量的汗,又似囤积过一大堆揩台布,气息难受。
眉豆不能说她爹不爱她。
宦兴波伸手按铃。
来开门的是他的未来亲家邓太太,小小唐楼光线幽暗,地方浅窄。
但是邓氏夫妇却有一股悠然自得之态,不卑不亢,自然,这样的环境一样培训出大律师来,英雄莫论出身,他们只有更加值得骄傲。
宦兴波坐在塑胶料子沙发上,看着邓宗平,心里边想,这小子倒是一表人才。
茶喝过了,也约莫寒暄过几句,宦兴波约好小邓上他办公室面谈,心里倒也有几分欢快。
也罢,好叫世人晓得,他宦某不是个势利的人,他懂得欣赏人才。
注定姓邓这年轻人鸿运当头。
他坐着大房车走了。
宦楣后来才知道,纰漏出在后头。
邓宗平一踏进董事长办公室,就看见宦兴波容光焕发的坐在巨型桃木写字台后面。
他一开口便说:"我告诉你,小邓,他日眉豆若有一字不满于你,我把你的头拧下来当球踢,哈哈哈哈哈。"
邓宗平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几乎以为走错时光隧道,回到大军阀时代去了,暗称不妙。
宦兴波接着说:"什么时候进钧隆服务?起薪三十万,你给我好好的干。"
小邓还没来得及回答,宦兴波又皱皱眉头,"亲家也住得太差劲了,钧隆名下有的是房产,我叫陈师爷陪你走一趟,你去挑一层。"
邓宗平见话不投机,已经脸上变色,站了起来。
宦兴波从来没有养成体量他人情绪的好习惯,一直说下去:"眉豆说婚纱要到意大利去订,下个月你陪她走一趟罗马,首饰她母亲有现成的,酒席方面,你们有多少名亲戚?我让公关组与你联络。"
邓宗平不怒反笑了,年少毕竟气盛,他几乎没问宦兴波:我几时入赘?
小邓别转头就走,留下宦兴波一个人发呆,他正在做一个大姿势,举起双手,忽然之间发觉观众已经离场,顿时僵住,他看不见他自己,否则会讪笑这种滑稽的动作。
等到宦楣知道谈判破裂的时候,双方已经没有转圜余地。
她哭得整张脸肿了起来。
宦楣坐在天台上深深叹口气,她浪费了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
当时宦晖同她说:"眉豆,你想走就跟他走好了。"
但是她没有。
小邓叫她脱离娘家,"相信我,我不会叫你长久吃苦。"
宦楣没有那样的勇气,她不能想象自己出入那条陋巷,住在那窄小的单位里。
她向邓宗平恳求:"请不要考验我。"
小邓没有答应她的请求,一如她没有答应他的。
两人都太过自爱。
这个时候,天边忽然一亮,接着一道弧形的光在天空扫过,来得突然,去得迅速,这是一颗流星。
下半夜看到的流星,往往比上半夜多,宦楣知道时间已经不早。
懊睡觉了。
觉醒,或者真的该找一份工作做。
第二天宦楣发奋图强,约好许小姐面谈。
也真难为了老臣子,她提出好几个建议:"举办慈善晚会,你做统筹,善捐给公益金。"
宦楣摇头。
"那么钧隆支持你,你与理工联络,叫他们的学生来参加各种设计比赛,我们出奖学金。"
"我不要做临时工。"
"小姐,你不是打算朝八晚九来正式上班吧?"
"宦晖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许小姐说漏了嘴:"宦晖?"
只两个字,聪明的宦楣已经听出端倪,她莞尔,原来他才是挂名来玩的,难为他对这妹妹还振振有词理由多多,啐。
当下她说:"不正式上路,永远达不到目的地。"
许绮年笑了,"可是你出生已经站在我们目的地上了,你还想往哪儿去?"
"不一样的,有时我也想得到事业上的满足。"
"相信我,那是很吃苦的一件事。"
"劝我放弃?"宦楣微笑。
"真的毫无必要。"
"我想试试做得筋疲力尽的滋味。"
许绮年拉长了脸,"别再说了,我对你这么好,你却来挪揄我。
这也是声东击西,脱壳之计,宦楣只得顺她意思结束这一次茶会。
回到家,佣人奉上一只纸盒,"一位姓三只耳朵的先生亲自送来。
宦楣笑。
一手放下手袋,一手拆开盒子。
盒子里面是一块拳头大小铁色的石头。
宦楣初见之下,也是一怔。
随即会过意来,马上取出石块,小心翼翼转动欣赏。
这不是一块普通石头。
它是块陨石,是我们能接触到的,数量非常有限的天体实物标本,它的前生是一颗星。
三个耳朵先生把这样珍贵的礼物送上,可见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经不轻。
宦楣轻轻抚摩陨石表面的熔壳与气印。
"看,"她轻轻,"在天上闪烁了四十六亿年,落到红尘,只剩这个模样。"
盒盖上附着聂上游的电话地址。
她回小书室用宦宅特备的信纸写了一封答谢信,叫司机送上去。
听见汽车引擎轰然咆哮,她探头出去,刚好看见宦晖驾着跑车回来。
他一直是这样,每天下午要回来换件干净衬衫再出去继续下半场。
车里有人等他,另外一个,不是叶凯蒂。
今天宦楣心情好,有意生事,便趁兄弟走开,溜到楼下,一手搭住车身,探头说:"你好吗?"
坐在车里的少女吓一跳,抬起头来,看住宦楣。
宦楣与一明亮单纯的大眼睛打一个照面,也呆住了,便把那调皮的心情收拾起来。
少女朝她笑笑,"你是谁?"她天真的问。
宦楣还来不及回答,少女把车门往上推开,下车来,嗅一嗅花香,"多美的风景。"
宦楣只得附和,"这园子还过得去,啊?"
少女笑眯眯问:"谁带你来的,你也是毛豆的朋友?"
罢在这个时候宦晖换好衣服赶下楼来,"咦,你们俩倒是聊上了。"
"毛豆,过来。"
宦晖跟她走到影树下。
她抱怨他,"你这是干什么,开幼稚园?"
"她已十八岁。"
"胡说,不用交给医生检验也可以肯定她不会超过十四岁。"
少女在车旁好奇张望,宦楣见她一丝不耐烦与妒意都没有,更加对她添增好感。
宦晖没好气,叫道:"自由,你过来一下。"
宦楣一听,先乐了,"你叫自由?"
少女微笑着走过来,"是呀!叫我吗?"
宦晖说:"这是家我眉豆,自由,你把身分证拿出来给她看看。"
宦楣怕她不悦,少女不介意,打开小小皮夹子,把身分证取出递过去。
宦楣说:"不好意思。"
"我都给查惯了。"少女笑,"都不相信我已成年。"
可不是一张成人身分证,已经十八岁零九个月,她姓艾,爱自由,宦楣欢快的笑起来,"你的姓名真美。"
"谢谢你。"她把身分证收好。
宦晖似笑非笑的看着妹妹,"检察官,满意没有?"
宦楣说:"艾小姐,我这个哥哥不是好人,你同他做朋友,要打醒精神,他说的话,你信一成已经太多,他若出什么鬼主意,你最好说不。"
宦晖拉了女朋友上跑车,一边笑道:"自由,别听这个老姑婆胡诌。"
一阵风似去了。
宦楣坐在门外纳罕,他怎么向叶凯蒂交待?
兄妹两人资质相差太远,外头人却一竹篙打沉同胞俩,宦晖应付异性的功夫,宦楣一成都没学到。
这样下去,迟早要成为老姑婆。
说到曹操,凯蒂的电话接着来了。
"眉豆,你哥哥最近是不是很忙?"
"他天天都这么忙。"读书时旷了课往大西洋城的赌场跑,输得脸上泛油才肯回来。
宦楣老觉得他拼命的学父亲的弱点。
"眉豆,"凯蒂的声音十分苦恼,"我们认识也这些年了,总有点感情吧,请对我说实话。"
"你连未婚夫到了哪里还得问人,旁人还有什么实话可说。"
凯蒂非常生气,"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我跟你说,宦晖近日同那班股票经纪玩得那么疯,可不是好事,从前还有我管着他,你们也不想想,我也有三分功劳。"
宦楣忍着笑,唱声喏:"多谢指教,亏得你叶小姐,否则我们一家死无葬身之地。"
"你毋须仗势欺人。"凯蒂摔下电话。
宦楣耸耸肩。
宦太太忽然叫出来,"眉豆,眉豆,过来看新闻。"
她赶着过去,刚好听到电视新闻报告员清晰的读道:"前梁氏建筑工程公司负责人梁国新涉嫌串谋行贿一案今日正式宣判,八项控罪中六项罪名成立,两项罪名不成立,截至中午为止,辩方律师仍在求情,此案将押后至本周五宣判,梁国新还押房待审。"
荧幕上出现梁国新父女紧紧挽着手臂缓缓步入法庭,小蓉并没有意痹篇镜头,她维持应有尊严,向前直视。
宦楣马上熄掉电视。
母女俩静默良久。
然后宦楣努力用愉快的声调问母亲:"最近大伙又在学什么,编织,插花,陶瓷?"
宦太太没有回答,过一会儿她转过头来问女儿,"眉豆,对于我们家男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宦楣据实答:"一无所知。"
宦太太叹口气,"你有没有去过梁家?"
"他们不见客。"
宦楣忽然想起来,母亲前一阵子好似在学一种叫挽花的牌章,因搭子难找,停了下来。
"妈妈,我替你找几个人来搓牌,我有预感,许小姐一定有空。"
宦太太一听这个,也就很乐意的忘记前事。
她笑说:"人家许小姐不知道该怎么看我。"
"看你是一个享福的人呀。"
人到齐了,用过点心香茗,麻将刮辣松脆的搓起来,宦楣自觉大功告成,
松一口气。
她换上泳衣,潜进水底,闭上双目,耳畔还好像听见几个太太在议论她。
"你们大小姐天天在家,真正难得。"
"想也没想到眉豆会这么乖。"
"可见外头的传言不实确。"
宦太太急了,直问:"外头传她什么?"
"那些人撩是斗非,理他做甚。"
宦楣微笑,那些人所说的,同这群太太一样,全是片面之词。
宦楣坐在泳池,屏气一分钟,都不愿意上来了。
司机唤她:"小姐,小姐。"
她泅到池边。
"小姐,聂先生的信。"
宦楣爬上草地,伸手接那只雪白的信壳,信封上墨迹遇水而溶,一个楣字渐渐化开变淡,化成浅蓝色的一朵花。
宦楣用毛巾抹干手才把信拆开。
他这样写:"眉豆,据天文台说,今天晚上,是夏季最清朗的一个好夜,巨大的弯钩形天座将运行到南天里,轻纱似银河从那里流向东北方,牛郎织女星明亮地隔着银河相对辉映,十字形的喜鹊星飞翔在银河上为他俩架起桥梁。
你若愿意与我一起欣赏这斗转星移的奇景,请于十九时抵达下址。上游敬邀。"
宦楣放下信,多么出色的一个人!
异性朋友虽然不少,宦楣从来没有这样的被追求过,她与邓宗平的关系始于师生,他还没有机会讨好她,她已经爱上他,并无情调可言。
之后跑到外国,洋人多半粗浅蠢钝,亦不懂调情艺术,最大牺牲是在女同学门口等上十分钟,把啤酒香烟钱省下买一束鸢尾花,已算仁尽义至。
所以宦楣拿着那封信读了好几次。
最后她喃喃道:"邓宗平,吃掉你的心。"
聂宅在郊区,宦楣开了五十分钟的车才抵达。
她驾驶开篷车,扑扑的温暖的风不住轻轻拍打着她的面孔,把她的马尾吹向后方,她心盼望今夜这个约会,她知道聂上游的安排不会叫她失望。
他坐在门前石级欢迎她。
他引她到天台,一边有竹篱笆,玫瑰红茶花开得欣欣向荣,另一边放着一张铺着白布的大桌子,香槟、管具、烛台一应俱全。
聂上游请她坐下,斟出香槟,取来一只小小无线电,扭了开,细细碎碎的乐声传出来。
宦楣坐着享受晚风及好酒。
忽然之间,她听得无线电内的唱片骑师说:"这首歌,由三只耳先生点给眉豆小姐收听:寻找一颗星。"
宦楣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但那首老歌已经在耳畔响起。
聂上游微笑地注视她。
宦楣觉得他此举太过诙谐滑稽可爱,忍不住笑出来。
笑到一半才想起他做了那么多麻烦事,花了许多心思,不过是想叫她开心。
宦楣感动了。
有一股暖流自脚底回升至心窝,再传到脸庞,宦楣相信她的耳朵已经烧红。
聂君并没有把观星的设备搬上天台来。
郊外的天空特别清晰,没有霓虹灯的阻扰,烟雾也比较少,天色渐渐暗下来,活脱似天文馆里的模拟苍穹,星星一颗一颗闪烁眨眼。
宦楣怔怔的坐在藤椅中,不复回忆,曾经有过比这更愉快的时刻。
一般女孩子若想得到一点满足,还可以为自己添半件首饰或一件皮大衣,宦楣就没有这种乐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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